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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论玄义》看吉藏对“四句四门”的辩证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悟实 发布时间:2012-03-14 浏览次数:

 

【内容提要】《三论玄义》是吉藏大师居慧日道场(江苏扬州慧日寺)时,撰写的一篇赋予时代感的论文,内容非常简单,总摄起来为“破邪显正”四个字;思想却非常丰富,概括地论述了《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的思想与宗旨。其中的“四句四门”或“四门四句”可以说贯穿般若中观三论学的始终。四句之四门具有辩证的性格,广泛被认为是达到真理彼岸的途径,或是有关真谛体认的作用。四句是对俗谛事物不同层面的理解:肯定层、否定层、综合层和超越层。四门是通过对四种极端见解赋予真谛的体认和证知,从而克服相对观念的执着性格,显示绝对真理的中道,契入空理的妙悟。

【关键词】四门四句  破邪显正   中道   体悟

【作  者】中国佛学院法师。

四句(catuskoti)和四门是般若中观三论学极其重要的思考方式。由于这种思考论式与逻辑、因明、辩证法都有密切的关联,因而成为国际佛学研究界的一个热门的研究课题,如鲁滨逊( R.H.Robinson 1、梶山雄一2、拉马南( K.V.Ramanan 3、彭迪耶( R.Pandeya 4、查卡勒筏地( S.S.Chakravarti 5和吴汝钧之《印度中观学的四句逻辑》6;另外还有很多很多的研究。在这些研究中,特别就方法论和教育的观点来诠释四句,很有启发性。对肯定四句和否定四句所做的一些研究,在方法论方面,基本上是用符号逻辑来分析,故对思想传承,发展脉络不够重视。本文的目的,在参考已有成果的基础上,检讨“四句”思考或逻辑的根本性格,通过般若、中观、三论学对四句的阐述,追溯龙树、提婆等菩萨的启示,探讨吉藏大师在《三论玄义》等著作中对“四句四门”或“四门四句”的辩证。

一、四句百非与四门四句

由四句的名称,可以看出是四个语句组成的,就是对事物的四种直接判断或理解:第一个讲有、第二个谈无、第三个是亦有亦无、第四个是非有非无。也就是:肯定语句、否定语句、肯定与否定的综合的语句、肯定与否定的超越的语句。这四句所表述的思想,可以说是把我们所能表达对事物的态度概括无遗,或者肯定,或者否定,或是两者相并,或是两者都不取。百非是四句的展开,“有”中含四句:有有,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无”中含四句:无有,无无,亦无有亦无无,非无有非无无。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四句里头都有四句,四四一十六句。十六句中有过去十六句、现在十六句、未来十六句、合为四十八句。四十八句分已起四十八句和未起四十八句,合为九十六句。九十六句加上根本的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共一百句,合起来称为“四句百非”。

“四句”有两种门:四门四句是定前境,四句四门是悟后果。第一种“四门四句”是外道(心游道外之人)四种门类的四种执着;第二种“四句四门”是通过四句的认识和四句否定的论式,达到对事物的如实如见。

第一种“四门四句”,如吉藏大师在《三论玄义》中批判“成实”时,引龙树菩萨论释说:

又释论(《大智度论》)云:有四种门,一者阿毗昙门,二者空门,三者昆(毗)勒门,四者非空非有门。不得般若方便学毗昙门,则堕有见;学於空门,则堕空见;学昆(毗)勒门,则堕亦空亦有见;学非空非有门,则堕愚痴论。若得般若,心无染著,随机适化,通道利人,无相违背。而成实、毗昙各执空、有,互相排斥,障道增见,皆失佛旨也。7

吉藏大师沿用龙树的方法,把误解佛义分为四种门类:一、阿毗昙(实有的毗昙)门,二、空门(执空的成实门)三、大众部的毗勒门(亦空亦有,毗勒是佛在世时大迦旃延所造,有三百二十万言,广摄一切法门,故名箧藏),四、非空非有门。如果不掌握般若智慧和方便善巧的人,学习毗昙门就会堕入到有见里面,学习空门的人就会堕入空见,学习毗勒门的人就会堕入亦空亦有见,学习非空非有门的人就会堕入愚痴论。如果掌握了般若的智慧,其心没有杂染执著,依据众生的根机进行教化,讲清楚佛教的道理来启发人们觉悟,就没有相互违背的地方。而《成实论》主弘空,《毗昙论》主张有,彼此之间相互排斥,障碍了佛道的修习,增加了谤法的邪见,都丧失了佛陀教化的宗旨。

第二种“四句四门”是对四句境界的体证,四句是有、无、断、常等两个关系项作逻辑组合所得四种状态的认识,如:“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常、无常、亦常亦无常、非常非无常”等都称为四句。《杂阿含经》卷七云:“我世间常,世间无常,,世间非常非无常;世有边,世无边,世有边无边,世非有边非无边8。《十住毘婆沙论》卷十一中说:“如来灭后有,如来灭后无,如来灭后亦有亦无,如来灭后非有非无”9。《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二十一中说:“我及众生有,我及众生无,我及众生亦有亦无、我及众生非有非无”[10]等皆四句之例。佛法真实之理,并非此四句可以解释,如果妄想地执着这四法,就被称为“四执”;所以《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四云:“四句者,是世间言说;若出四句者,则不堕四句”11外道执著阿毗昙(实有的毗昙)门,空门(执空的成实门),大众部的毗勒(亦空亦有)门,非空非有门。不能掌握般若智慧和方便善巧的人,学习毗昙门就会堕入到有见里面,学习空门的人就会堕入空见,学习毗勒门的人就会堕入亦空亦有见,学习非空非有门的人就会堕入愚痴论等四种门类。如果能够对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四句进行如实观照,就能将“四句”转化为进入般若智慧的四种门。因此般若中观三论学说之“四句”是为了超越四句而开辟的四种觉悟解脱的门径。所以说在般若门中,方便无高下,空有本平等,如说:“若得般若方便用,见色闻声亦是佛,非色声亦是佛,乃至非非色声亦是佛。若不得般若方便用,五句皆非佛”[12]。若得般若方便,四门皆是正法,不相矛盾;若不得般若方便,四门皆成偏见,故须破斥。就是因为“有”见,“空”见者都固执已见,相互排斥,障碍正法,失佛圆意。若能悟了佛说空、有、亦空亦无、非空非无四句的意旨,就能悟入空性,就能断烦恼,就能转凡成圣,从而大利于众生。

二、四句与四执

吉藏大师继承般若中观的思想理路,对异执的破斥常用四句逻辑来表达;说明九十六邪见深浅用推外道、折毗昙、排成实、呵大执四宗进行了分类;总结各种偏见和戏论为计邪因邪果、执无因有果、立有因无果、辩无因无果四执加以区别,为了让众生理解龙树菩萨所说的“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13]。这“三是偈”概括了般若中观要义,进而以外道空、大乘空、十乘空和无所得空(或我空、法空、二俱空、二俱不空)来解释“空”;以因缘假、随缘假、对缘假、就缘假来辨析“假”;用对假中、尽偏中、绝待中、成假中来显示“中”。在《三论玄义》的诸多思想论式采用四句,单就有、无一法就有多种四句的类型,吉藏大师在《净名玄论》中就列出十种:

是外道所执单四句(或单明四句),“一有,二无,三亦有亦无,四非有非无,此为单四句也。”这又可以区分为人四句和法四句两种,比如人四句,数论学派(僧佉)执神与阴为一,胜论(卫世师)执神与阴为异,尼犍子派(乐沙婆)执亦一亦异,尼犍陀若提子讲非一非异。

是部派五百论所执单四句,犊子部执有,有我有法,是有见;方广执无,无我无法,是空见;(萨婆多部)讲我无法有,是亦有亦无;《成实论》作者诃梨跋摩主张非无非有,是二谛合明中道之见。

是尘识单四句,有部(萨婆多部)不知法空,执有尘(外境)有识(内识);方广执着于邪无之见,无识无尘;中国佛教的心无说执有尘无识;唯识学执有识无尘,唯识无境。

四是复四句(或单复四句),包含了对单四句的破斥,“一者,有有、有无,名之为有;二者,无有、无无,目之为无;三者,亦有有、有无,亦无有、无无,为亦有亦无;四者,非有有、有无,非无有、无无,名非有非无。此复四句也是有句、无句、亦句和非句。其有句,是单四句中的第一句(有句)和第二句(无句)相统一的结果,包含了有和无的有,是对单四句之有句和无句偏执的否定,也相当于单四句中的第三句(亦句)。其无句是否定单四句中的第一句(有句)和第二句(无句)偏执后的统一,既不包含有又不包含无的无,也相当于单四句的第四句(非句)。其亦句,则是对单四句中的第三句(亦句)和第四句(非句)的双重肯定。其非句,则是对单四句中的第三句(亦句)和第四句(非句)的双重否定。

对此种复四句的超绝,称“绝复四句”,以不二法门成就绝复四句,是对上述单复四句的否定。“次明不二法门绝此四句者,非有有、有无;非无有、无无;非亦有有、有无,非亦无有、无无;非非有有、有无,非非无有、无无。即不二法门,净名冲默之旨也。”此四句可以概括为非有非无句,非亦有亦无句,非非有句,非非无句。此第一句是对复四句中前两句之偏执的双重否定,也相当于对复四句之第四句。此第二句是对复四句中前两句之双重肯定的否定,也相当于对于复四句中第三句的否定。此第三和第四句是对复四句的否定。

吉藏大师批评说:“诸部立宗,尚不得预复四句,况有绝复四句耶。”也就是说,《毗昙》、《成实》、方广、心无宗、唯识学等,都落入单四句中,不懂此复四句之理,更谈不上对于复四句的超越了。

五是重复四句,其原理是:“总上来四句皆名为有。所以然者,有有、有无、有亦有(亦)无、有非有非无,故皆名为有;······次绝此四句,名之为无;亦有四句,亦绝四句,为亦有亦无。非有四句,非无四句,为非有非无。”第一句有句,单复四句中的第四句都是有句,因为其有有和有无,都是有,亦有亦无和非有非无也是有。第二句无句,绝复四句中的第四句都是无。第三句亦句,亦有复四句中有,亦有绝复四句之无,称亦有亦无。第四句非句,无复四句中有,无绝复四句之无,是非有非无。

对此重复四句的超越,也成四句,可以理解为:“绝重复四句”。“次明绝此四句:非有四句,非无四句,非亦有四句,非非有四句,非非无四句,故名绝四句也”。相对应地否定了重复四句。

设此“重复四句”也是为了破邪执,吉藏认为因为一般的大乘人都执着于单复四句,不知重复四句,更不知对于重复四句的超越。他说:“南方真谛之境,北方摩罗之心,皆明觉于有无四句,故堕第二句中。世谛之与八识,皆在四句之中,即为有门所摄,故知皆堕二句之内,无绝四句之言也。”这里的南方和北方主要是指南方的摄论学派和北方的地论学派,摄论学派的真谛观,地论学派(以及摄论学派)的阿摩罗识论,都落在复四句的第二句无句上,而这些学派的世谛观和八识观,则又落入复四句的有句即第一句中。

六是竖深四句,竖深与横遍相对,表示更为深化。“次明竖深四句。初阶绝单四句,次门绝复四句,虽复次第渐深,而惑者终谓窈冥之内有妙理存焉,则名为有;若无此妙理,则名为无;亦有此理,亦无此理,名为亦有亦无;非有此理,非无此理,为非无非有。”第一句有,执着从单四句到重复四句,以为它们渐渐深入真理的真相,有妙理存在。第二无句,否定对此的执着。后两句亦句和非句意义比较明了。

吉藏认为,对于此四句也须超越,必须超越到无四句之念的境地:“若然者,终堕四句之内,何有绝四之宗?是故今明生心动念,则便是魔,若能怀无所寄,方为法印。”

七是绝四句,“绝四句者,非谓绝于四句名绝四句,乃明虽复洞绝而宛然四句,故名绝四句也。”据此可知,此处的绝四句不是指不用四句的形式,而是去除对于四句的执着,但四句的形式还可以宛然而存。此理符合于不动真际而建立诸法的原理,而所存的四句形式,也是在无名相中假说名相而已。如果连四句形式都否定,就如同:“哑法”外道了。

八是四句绝,“前明理虽洞绝而宛然四句,今明虽说四句而常是绝言。如天女之诘身子,汝乃知解脱无言,而未悟言则解脱,故教满十方,即是四句常绝”。此与绝四句在方向上相反,依不坏假名而说实相之理,虽常说四句,但说而无说。语言和解脱的关系,解脱之境绝语言,但另一方面,从语言也可以入解脱境,所以才有教化的存在。

九句是一绝句,即以一句假有而绝有、无、亦、非四句,“如一假有则绝四句。所以然者,假有不可定有,假有不可定无,假有不可定亦有亦无,假有不可定非有非无,故此假有绝于四句”。之所以要以此一句绝四句,吉藏认为,有的人只知道真谛无言,离绝四句,而不知此一句就可以绝四句。

十是绝一假有,对此假有再加以否定,“上虽明假有绝四句,未辨绝于假有,是故今明绝于假有”。不执着于假有,而假有宛然存在。此处和第九之一句绝的区别之一,吉藏认为第九是从俗谛角度绝,第十是从真谛角度绝。

虽有十门四句义,吉藏在超绝四句的前提下,强调三类四句形式,“《净名玄义》明十种四句,今略出三”。第一是“单明四句”,即四句、单四句;第二是“遍明四句”,即复四句、单复四句;第三“重遍四句”,即重复四句。

这些破邪显正的四句义是理解吉藏大师佛学思想的入门之道,被吉藏大师视为理解、修正佛法的关键,“乃是众经之秘奥,群圣之良术,入道之内路,洗累之要门,坐禅之规模,敷讲之弘范也”。所以在研究吉藏大师的思想时需要特别引起注意。14

三、离四句绝百非

般若中观三论学辩证的目的是“离四句绝百非”,就是要拂去众生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的定执痴见,说明真空无相不可得之理实。吉藏大师认为佛教之真理,不能用“四句”来认识和表达,所以说应“离四句绝百非”,才能窥见事物的实相。如《三论玄义》中说:“牟尼之道,道超四句”,又说:“道为真谛,而体绝百非”15。说明一般人认为的“四句”都不能表达事物的根本,也都不能表达事物的真相,所以般若中观三论学表达“诸法空相”时,皆用“离四句绝百非”来体悟。如吉藏大师在《大乘玄论》中阐明开善寺智藏之“二谛说”时描述:

真谛之理,绝四句百非……真谛绝四句,离百非;世谛亦绝四句,离百非。然此义从来所无,唯今家有也。言二谛皆绝四句离百非者,俗不定俗,俗名真俗;真不定真,真名俗真;真俗假俗,俗真假真,假俗即百是不能是,百非不能非;假真亦尔。何者?假俗即是是不能是,百是亦不能是,非非不能非,百非亦不非;假真即非是不能是,百是亦不是,是非不能非,百非亦不非,是故皆绝百非也。16

因为人们在一般情况下,谈到事物的存在与否离不开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四句,而这四句都不符合事物存在的真实性,都不能表达事物的真相。所以般若中观三论学认为对事物的四种说法都不适合:“是”为增益(见),表肯定;“非”为减损(见),表否定;“亦是亦非”为相违(见),表双重肯定;“非是非非”是愚痴论,是是而非,表双重否定。此四重意思都不能表达事物的根本意见,也都不能表达事物的真相,所以龙树菩萨选择以“空”来批破——破邪显正。所以说在般若门中,方便无高下,空有本平等。如说:“若得般若方便用,见色闻声亦是佛,非色声亦是佛,乃至非非色声亦是佛。若不得般若方便用,五句皆非佛”17。若得般若方便,四门皆是正法,不相矛盾;若不得般若方便,四门皆成偏见,故须破斥。破斥的终极目的就是“离四句绝百非”。

“离四句绝百非”就是对佛学辩证法的高度概括,对破邪显正的严格要求。面对森罗万法不能定执“有”,也不能定说“无”,不能固执“亦有亦无”,更不能偏说“非有非无”。真能不起心、不动念,才能顺利面对真如,才能体悟诸法空相。只要定执一种法就是错误的观点,只要起心动念就会有过失,所以祖师常说“开口便错,动念即乖”。在方法论的处理技巧上则是“双遮、双照、遮照同时”,如果能够明白体悟诸佛善巧方便的说法,就能大开圆解、明心见性。掌握破邪显正的逻辑技巧,在日常生活中即能随遇而安、泰然自若、轻盈无碍、左右逢源、信手拈来、当下自在。因为“四句”包含了宇宙万有,用遮照方便以显诸法实理;“双遮”是非空、非有的现观;“双照”是亦空、亦有的辩证;“遮照同时”是空有无碍、空有相即的体证。如《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云:“佛言:‘善现!有得现观然’。‘世尊!云何有得现观然’?‘善现!非有非无,绝诸戏论,乃名现观,得亦如是,是故我说有得现观然’”18。“观如来身,无为寂照,绝百非”19。“佛性者:非有非无,非因非果,非内非外,非常非断等、绝百非”20。这里表明的是:空相智、如来身、现观智、佛性等都是“离四句绝百非”的空性缘起,如果能彻悟万法的生起无非是缘起性空、性空缘起的现象,认识四句都离,则现前一念心才能真正的清净无染,所谓湛然寂静,真正契入涅槃寂灭的法乐。

四、破坏四句、杜绝四门之后将何去何从?

破坏四句、杜绝四门之后将进入无生的涅槃境界。有(生)、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这四句所展示的了解真理的过程,由第一句所成立的肯定命题(有),“有”是从相对的角度来看待真理的;第二句所成立的否定命题(无),也是从相对的角度来契入事相的;第三句所成立的综合命题,正好矫正了相对性与片面性(同时包含真理的正面与负面)命题;第四句所表示的是:对肯定与否定的同时超越,正好是第三句综合命题的超越。经过第四句非有非无的超越过程,真理之门才真正打开,心灵才能自由无碍地漫步于真俗二谛的真理之间。这里很明显地可以看到,由第一句到第四句的感悟,真理渐次从单纯肯定(有)与单纯否定(无)的相对片面执见,一步一步地升进到综合与超越的全面圆融知见。在这辩证法的历程中,真理通过否定、综合与超越渐次由较低层面升进到较高的层面,如鲁滨逊认为四句具有辩证的性格,他说四句形成一个升进的程序,在这程序中,除了第一句外,每一句都是前一句的反动因(counteragent):在四句中,后一句总是前一句的对治者、克服者。他总结说,四句是一个辩证的进程,每一句都否定和取消前一句,而整个论证都是转向第四句的否定,而第四句是作扬弃一切的见解。21这里,鲁滨逊强调第四句扬弃一切见解,意思是指第四句所表示的消息,超越前三句所表示的;前三句所表示的消息是有定限的,第四句所表示的消息,超越前三句所表示的;前三句所表示的消息是有定限的,第四句所表示的则是无定限的。这无定限的消息,直接指向最高真理,或中观学者所谓的第一义谛,这是超越一切相对的和偏面的见解的理境。如清辨在《般若灯论释》中说:

内外诸入色等境界,依世谛法,说不颠倒,一切皆实。第一义中,内外入等,从缘而起,如幻所作,体不可得,不如其所见故,一切不实。二谛相待故,亦实亦不实。修行者证果时,于一切法,得真实无分别故,不见实与不实,是故说非实非不实。22

清辨的意思很清楚。四句可被用来描述对同一对象(经验的事物,亦即我们在现实世界所碰到的东西)的不同的理解,或者说,四句可代表不同的观点以了解经验世界。第一句显示,就常识的眼光、世俗的立场来说,经验事物是真实的;第二句显示,从缘起或空的立场来说,经验事物都没有实体性或自性,因而是不真实的;第三句综合这两种观点,表示经验事物同时具有真实和不真实的两方面;第四句表示经验事物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不真实的。这第四句其实透露一种超越的立场,这立场超越一切相对的观点,因而有绝对的涵义。所以四句逻辑应当有序地运用到方法论的实践中,去教导众生和开示悟入佛道的门径。

明了四句、否定四门就是要引导众生悟入无生的佳境。早期的原始佛教,四句是有两种形式的,其一是四句自身,另一则是四句的否定。从佛教的终极的目标来说,四句否定比四句有更为深远的教育涵义。四句否定的形式表现在《中论》的一首典型的偈颂中,这偈颂常为中观的后学所引述:“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23其意思是:事物在任何地方与任何时间都不能通过由自已生自己、由他缘生自己、由自己与他人合后共同生自己,或由没有原因而生起而存在。《大智度论》也说:“诸法……非自作,非彼作,非共作,非无因缘。”24这首偈颂反驳四句的描述:事物由自己生起(自生)而存在;事物是由他者生起(他生)而存在;事物由自己与他者合共生起(共生)而存在;事物由没有原因生起(无因生)而存在。倘若以自己生起或自生作主题,则事物由自生而存在这一描述,是透过肯定而成——是;事物由他生而存在这一描述,表示事物不是由自生而存在,故这种描述可视为是透过否定而成——非;事物由自生、他生合起来而存在,这种描述是透过自生与他生的综合而成——亦是亦非;事物由无因生而存在这一描述,由于原因只限于自己为因、他者为因两种,故这种描述的语句表示事物既不是由自生,亦不是他生而存在,它是透过对自生与他生的超越而成——非是非非。这四个述句分别包含肯定、否定、综合与超越四种思考方式,故可视为是四句的形式,或四句的肯定形式。对于这四种描述的反驳自然是四句否定。四句否定的作用是甚么呢?为什么要运用四句否定呢?青目在评论上述表现四句否定的典型的偈颂时说:

不自生者,万物无有从自体生,必待众因。复次,若从自体生,则一法有二体,一谓生,二谓生者。 若离余因从自体生者,则无因无缘。又生更有生生,则无穷。自无故他亦无。 何以故?有自故有他;若不从自生,亦不从他生。共生则有二过:自生他生故。若无因而有万物者,是则为常。是事不然。 无因则无果。若无因有果者, 布施持戒等应堕地狱,十恶五逆应当生天,以无因故。25

青目说事物“生”的问题,是透过因果性或相待因缘而立论,“无因无缘”、“无因而有万物”、“无因有果”,是不成的。这些因缘并不包括自己、他者、自己与他者的结合、无因缘。即是说,事物的生起,是依于诸原因或条件的聚合,而非由其它情况而生:

诸法自性不在众缘中,但众缘和合,故得名字。自性即是自体,众缘中无自性。自性无故,不自生。自性无故,他性亦无。何以故?因自性有他性,他性于他,亦是自性。 若破自性,即破他性。是故不应从他性生。若破自性他性,即破共义。无因则有大过。有因尚可破,何况无因?26

由于自性无,因而不自生。这另一面的意思是,倘若有自性,则能自生。可见这自生中的“自”,是就那常住不变的自性(svabhava)而言。而他生的“他”,以至自、他的结合,都是就自性说的。对于中观学者以至所有佛教徒来说,“自性”这样的东西,本来是没有的,只是人意识的构想(mentalfabrication)而已,这构想自然是虚妄的。没有自性,事物自生不可能;“他”与“自”是相对而言的,他生与自生也是相对而言的,故也没有他性,事物他生也不可能;自性、他性分别不存在,因而事物的自他结合的自他生或共生不可能。青目在这里,否定了自性、他性,也否定了自生、他生和共生;至于无因缘而生,则悖离了物事的因果性,或因果律,故这种生也不可能。

青目的结论是,“于四句中,生不可得,是故不生”27。即是说,事物的生起,不能通过自己、他者、两者的结合或两者都无的情况下成就,故事物是不生或无生。这是青目以为这偈颂的主旨所在,而这无生的意旨,是透过四句否定达致的。经过这一否定,“空”的义理更能深刻地显示出来。所以说森罗万法,无论从时间上看,还是从空间上说,都是因缘和合而有的,因缘和合而有的事物,其本性就是空无所得,空无所得之事物用语言概念描述出来,就借用空、有等假名的概念来加以引导,令众生认识诸法自性本空,领众生悟入非空非有之实相。

五、四句四门的辩证对现实人生佛教的影响

四门四句是定前境,四句四门是悟后果。前一种“四门四句”是外道四种门类的四种执着;后一种“四句四门”是通过四句的体认和四句否定的论式,达到对事物的如实如见。四句和四句否定同被视为展示真理的方法——是作为方法或法门被建立起来,但四句与四句否定都不是真理,却是展示真理或开示众生有关真理的方法。这两种方法虽然相互矛盾,但可以拿来教导众生,在运用方面不必有矛盾的问题。有些众生适宜以四句来开导,有些众生则适宜以四句否定来开导,这是对机施教的问题,并非矛盾的问题。据说当年释迦牟尼说法,说到有关自我的问题时,便曾对那些怀疑生命存在的现实性而持虚无主义观点的人,宣说有自我,以平衡他们对生命存在的偏见;但对那些受婆罗门教影响而执取有梵我的众生,却宣说无我,以平衡他们的我执。28有我与无我,若作为原理看,自然是矛盾;但作为教化众生的对机法门,使在观点上有不同毛病的众生都能远离那些执著,循序了解佛教的正理,则没有矛盾。四句与四句否定的情况,也是一样。四句与四句否定的不同,只能就方法来说。对众生的根器可以分类,对真理的不同层面的理解,也可以分类。什么根器的众生应以哪一层面的真理来开示,能循序渐进地了解较高层次或较深入的真理,以至最后能圆实地把得真理,这则是教育的事业。故四句的涵义以成就教育来说,其整个目标是指向众生的教化,使之最后能觉悟真理,得到解脱而成就佛果。

在龙树菩萨的四句法中,有渐、顿两种教化:四句是渐,四句否定是顿。《中论》中有一个典型的偈颂完整地表现四句的思考或逻辑:“一切实非实、亦实亦非实、非实非非实、是名诸佛法”29。四句否定的形式则表现在《中论》的另一个典型的偈颂中:“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30从这两首偈颂中,龙树菩萨对四句否定的重视是不容置疑的。《中论》全书以两首偈颂开始,其一是以四句否定形式出现的“八不”偈,跟着的是作者的礼赞偈或归敬偈,很明显说明这点。这两首偈颂是:“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说明不生起,不灭去,不断灭,不常住,不同一,不分别,不来(而成为存在),不去(而远离存在)。这些相对概念,如生灭、常断、一异、来去,一方面都易被执取为有其自性,一方面又易以其为偏执的性格,限制了事物的完整的状态,而障害了人们对事物整体的了解,因而不能了解事物的真相或真理。故龙树菩萨同时否定了八事,而成“八不”,无自性及超越种种概念的限制的“空”义便显出来了。这八个概念,可以用“生”来概括,因而对这八个概念的否定,便成了不生,或无生(anutpadam);而“无生”的义理,正是透过四句否定的形式展示出来的。也可以说:由“无生”而显空义是般若中观三论学的旨趣,而论证无生正理的思想方法,正是由四句否定来达到的。

缘起无生是般若中观三论学的基本思想。缘起是因果性相的普遍法则,凡是存在的皆是缘起的,缘生缘灭的因果法是自性空寂不可得。如《中论·观三相品》长行中举缕布为喻:“被衣宛然而无一缕可服,眠席宛然而无一蒲可卧。”31说明了诸法是缘起,自性本空,故言因缘宛然而自性毕竟空寂。即不能执著因果法是实有,也不能执因果律是实空。若执著因果法固定实有的存在,那就不能真正认识因果律,而反会生起种种颠倒妄见。若执一切因果法固定有个实在的在操纵着,也不能认识因果律的真实义,便会成为断见外道或拔无因果者。所以中观学派的,乃是离一切执著、错乱、颠倒、戏论而现观诸法本来毕竟寂灭性的“空”。因为佛说“空”是为了除去众生的妄想执著、破斥一切邪见,审察诸法无常、无我,显现诸法毕竟空寂,体悟因果真相而得大解脱。

诸法之所以者,是对而言。从世俗谛讲,诸法的因果律是相待缘起,假名言说,诸法假缘而生,假缘而灭,即是生灭法;若从第一义上讲,宇宙因果法本来清净,虽生而无所生,虽灭而无所灭。如《中论·观去来品》中说:已去无有去,未去亦无去;离已去未去,去时不可得。32说明诸法若已经有,就不用再去,则无有去法,因为已经去过了,则不名为“去”。《大智度论》亦云:“一切诸法不动相故,是法无来处、无去处、无住处。”33都说明去、来不相离异,去不离来,来不离去,相似相续,无有定性,所以来、去本自不生,通过证不生,表明诸因果法毕竟空寂不可得。若能如此观诸法因果性,则为中道妙观。因此《中论》的八不中道义就是诸因果法之实相。故《肇论》云:“性常自空谓之性空;性空故,故曰法性。法性如是,故曰实相”34。《大智度论》卷十八说:“菩萨观一切法皆无相,是诸相从因缘和合生,无自性故无”35。《十住毗婆沙论》也说:“知诸法从众缘生,无有定性,行于中道”36。所以说诸法实相即是空相,空相即是中道实相。因此《中论》所说的“空”即是中道实相,以中道实相之智观诸法因果律即是中道妙观;修此“中道观”成,则是因果法的毕竟空、则是佛道的圆成。所以《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37以中道妙观照见诸因果法毕竟空寂,即能度尽一切苦厄,证大自在、得大解脱。所以八不即是毕竟空,如《大智度论》卷七十四说:“若菩萨具足行六波罗蜜,得智慧方便力,不著是毕竟空波罗蜜,观一切法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来不去,不一不异,不常不断,非有非无。”38说明般若中观三论学以八不解释四句法的因果逻辑,可以断攀缘、去执著,而证入自性毕竟空。如青目菩萨说:

一切实者,推求诸法实性,皆入第一义平等一相,所谓无相,如诸流异色味,入于大海,则一色一味。一切不实者,诸法未入实相时,各个分别观,皆无有实,但众缘合故有。一切实不实者,众生有三品,有上、中、下。上者观诸法相非实非不实, 中者观诸法相一切一切不实,下者智力浅故,观诸法相少实少不实。 观涅无为法不坏故实,观生死有为法虚伪故不实。非实非不实者,为破实不实故,说非实非不实。39

这里青目菩萨特别强调诸佛运用偈颂中的四句来教化众生,而诸佛是具有无量数的方便设计可供运用的。他说:“诸佛无量方便力,诸法无决定相,为度众生,或说一切实,或说一切不实,或说一切实不实,或说一切非实非不实”。40

综上所述,一切实指无杂染之真理是“平等一相”、“无相无不相”、“一色一味”的普遍性格;一切不实是就“缘起”的层面来说的,指诸法缘起假合的理路;一切实不实是先把众生依根器的不同,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上级的观诸法有实亦有不实,中级的观诸法一切实一切不实,下级的观诸法有实就有不实;非实非非实则是对上等根器的众生说的,诸法同时超越有实和有不实的层面,显露二而不二的超越性格,此是为了破除对诸法的实与不实的二元对峙的偏执,所以施设“非实非非实”。这是由“四句方法论”来强调诸佛菩萨无量方便力,方便善巧施教的基本教育性涵义:对不同根器的众生,教以与此根器相应的认识真理的路径。为了让众生出离欲望和邪见,以不同的角度契入佛的正知见的内涵;由“四句”逻辑以“无生”显示“缘起性空”的旨趣,以“四句否定”悟入无生正理的现量境界。

(责任校对:源正)



1 R .H. Robinson, Early Madhyamika in India and China.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67, pp.50-58. ──"Some Logical Aspects of Nagarjuna's System".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6:4 (1957) pp.291-308.

2 日·梶山雄一、上山春平著:《空论理: 中观》,东京角川书店,1969pp.82-84pp.115-120

3 K.V. Ramanan, Nagarjuna's Philosophy as presented in the Mahaprajnaparamitasastra. Rutland, Vt. Tokyo:Charles E. Tuttle Co., Inc. 1966, pp.160-170.

4 R. Pandeya, "The Logic of Catuskoti and Indescriba- bility." In his Indian Studies in Philosophy. Delhi: Motilal Banarsidass, 1977, pp.89-103.

5 S.S. Chakravarti, "The Madhyamika Catuskoti or Tetralemma." Journal of Indian Philosophy, 8 (1980), pp.303-306.

6 吴汝钓《印度中观学的四句逻辑》,《中华佛学学报》第五期,1992年,第149-172页。

7 《三论玄义》卷下,《大正藏》第45册,第4页下。

8 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7 ,《大正藏》第2册,第45页下。

9 龙树菩萨造、鸠摩罗什译《十住毘婆沙论》卷11,《大正藏》第26册,第80页上。

[10] 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21,《大正藏》第10册,第112页中。

11求那跋陀罗译《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4,《大正藏》第16册,第505页下。

[12] 吉藏大师《金刚般若疏》卷4,《大正藏》第33册,第122页中。

[13] 龙树菩萨造、鸠摩罗什译《中论》卷4,《大正藏》第30册,第33页中。

14 此段参考董群《中国三论宗通史》,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21-223页。以及吉藏大师著《净名玄论》卷1,《大正藏》第38册,第859页上。

15 吉藏大师《三论玄义》,《大正藏》第45册,第2页上。

16 吉藏大师《大乘玄论》卷1,《大正藏》第45册,第17页上-18页中。

17 吉藏大师《金刚般若疏》卷4,《大正藏》第33册,第122页中。

18 玄奘法师译《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第367卷,《大正藏》第6册,第890页中。

19 《佛說佛名經》第3卷,《大正藏》第14册,第109页中。

20 《无依无得大乘四论玄义记》卷7,《卍续藏经》第46册,第598页下。

21 R.H. Robinson, Early Madhyamika in India and China, p.56.

22 清辨《般若灯论释》,《大正藏》第30册,第108上页。

23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2页中。

24 龙树菩萨著,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大正藏》第25册,第104页中。

25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2页中。

26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2页中。

27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2页中。

28 这个故事在佛教经典中非常流行,己成为释迦说法的常识,故不具引出处。对执空者说有,对执有者说空。

29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24页上。

30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24页中。

31 吉藏大师著,《中论疏》卷5(末),《大正藏》第42册,第85页中。

32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3页下。

33 龙树菩萨著,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51,《大正藏》第25册,第427页中。

34 僧肇大师著,《肇论·宗本义》,《大正藏》第45册,第150页下。

35 龙树菩萨著,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51,《大正藏》第25册,第149页下。

36 龙树菩萨著,《十住毗婆沙论》卷17,《大正藏》第26册,第116页中。

37 玄奘译《摩诃波罗蜜多心经》,《大正藏》第8册,第848页下。

38 龙树菩萨著,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51,《大正藏》第25册,第579页下- 580页上。

39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25页上。

40 龙树菩萨著,青目菩萨释,鸠摩罗什译《中论》卷1,《大正藏》第30册,第25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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