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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苏轼少年时期的禅佛因缘

作者:司聃 发布时间:2013-05-06 浏览次数:

【内容提要】苏轼是北宋时期最著名的文学家之一,在他身上,儒、释、道三家思想很好地交融统一,进则儒教先行,退则投身佛老。学界对苏轼的禅佛交游极其诗文研究众多,但鲜少论及苏轼出川之前的少年时期禅佛因缘。本文从蜀地地域禅佛因缘与苏轼家庭禅佛因缘入手,试析述苏轼少年时期的禅佛因缘,以期通过了解苏轼与佛教结缘的初期阶段,更好地对他的哲学观和文艺观进行总体把握。

【关键词】苏轼 禅佛因缘 蜀地

【作  者】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四川眉山人,是北宋最为杰出的文学家与书画家之一。他的一生,多姿多彩又波澜壮阔,他精通诗、词、文、赋、书法、绘画、音乐等艺术,并在这些艺术门类中皆有突出贡献,为后世留下了无比丰硕的成果。

苏轼可以称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性人物。通读苏轼诗文,可以发现其博采众家思想之长,从而使得他在人生态度上达到了超脱旷达的境界,在处世方式上做到独善兼济的统一。纵观苏轼一生,开放包容一直是他的人生态度,他吸收了儒释道三种不同的哲学思想,并以此为基础,建造了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可以说,他对中国文化的继承和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并对后世文人的人格追求和道德建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苏轼的哲学观和人生理想,是苏轼研究中争论最多的问题。长期以来,论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清代文学家褚人获在《坚瓠集》中谈到这一现象,写出“大苏死后忙不撤,三教九流都扯拽”一句。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种见解:第一,认为苏轼为一代之大儒,道、佛思想对其的影响应居次要地位,这种观点至今依旧在学界占据主流地位;第二,认为苏轼在政治上以儒家为指导,在生活上则多取禅宗态度,持此派观点学者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数林语堂,他在《苏东坡传》里曾明确地说:“我可以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位瑜咖修行者,佛教徒……”1;第三,认为儒、道、佛随岁月更迭和仕宦浮沉,在苏轼的思想中交替产生作用,不同时期此消彼长,各领风骚。总的来说,学界普遍认同释、道两家思想对苏东坡起到较大的影响。

纵观整个中国文化史,佛教对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学界普遍认为佛教对苏轼的哲学观和文艺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总体而言更偏重于对苏轼出川之后的禅佛交游研究,对苏轼少年时期的佛教因缘则一笔带过,鲜少论述。但苏轼自宋仁宗景佑三年(公元1037年)出生在四川眉州,一直到宋仁宗嘉佑元年(公元1056年)与弟弟苏辙随父苏洵进京赶考,其间十九年的时间一直呆在故乡四川。一个人少年时期所受到的教化往往会穷极一生,只有完全了解佛教对苏轼年少时的影响,才能更好地对他的哲学观和文艺观进行总体研究。

苏轼是北宋中期人,其生于仁宗朝景佑三年,卒于徽宗朝建中靖国元年,期间经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和徽宗等五朝皇帝。虽然道教在神宗朝被立为国教,势压佛教一头,但在此期间佛教也得到了适当的发展。总的来说,北宋的统治者既崇道又尚佛,“隋、唐、北宋的封建统治者,对待儒、释、道的基本政策都是‘三教’并用,故使三家在此时期都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成为三家发展史上的新时期”2。北宋上接后周,但佛教政策与后周相比大为不同。后周周世宗提倡儒教,以佛教寺院林立,僧尼众多不事生产已构成国家财政上的负荷为理由,制定了一系列限制佛教发展的政策:不允许私度僧尼;不允许“奴婢、奸人、细作、恶逆徒党、山林亡命、未获贼徒、负罪潜窜人等”出家;不允许再建任何寺庙等等。在这一系列的限制佛教发展的动作之后,世宗朝共废除寺院30336所.3

于是佛教一时衰败。自北宋开国,宋太祖扭转了后周对佛教的严格限制政策以一种略为宽松的态度来对待佛教,允许佛教适度发展。宋太祖普度童行八千人,至太宗朝太平兴国元年(公元976年),太宗更是一次普度童行十七万余人。虽然总体来说太祖、太宗朝对佛教还是制定了一些限制性的政策,比如宋太祖建隆元年(公元960年)下诏,要求“各路州府寺院,经显德二年被停废者,勿复再置”,从而继承了北周灭佛的成果并无意再扩建寺院。太祖虽普度童行八千人,但童行要通过严格的考试且被限定了数量,禁止超额度人。可见太祖、太宗虽无废佛之举,但依然认识到对佛院、信徒等不能毫无节制地任其发展,从而对佛教做出种种限制。但相比后周,佛教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

行至真宗朝,宋真宗著《崇释论》指出佛家经典与“周、孔、荀、孟迹异而道同,大指劝人之善,禁人之恶”,于是设想借助佛力达到劝恶扬善的目的,到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僧尼共有四十七万余人,寺院近四万所,这已经不能说是一个小数字,佛教在真宗朝已逐步地迈向制度化、法制化的道路。

苏轼在嘉佑元年与弟弟苏辙随父苏洵进京赶考前,一直呆在故乡四川。这一阶段对苏轼而言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在故乡苦读诗书研习经典奠定了他深厚的学养基础,与自然的亲近更是赋予了他无穷的创造性与艺术性,苏轼对佛教的亲近感在此阶段也初步形成。

苏轼家族有很深的佛教因缘。他在《齐州长清县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并叙》中回忆父亲苏洵与母亲程夫人,曾说“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赠中大夫讳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祟信三宝。捐馆之日,追述遗意,舍所爱作佛事,虽力有所止,而志则无尽。三宝是佛教用语,意为佛、法、僧,苏轼说父母“崇信三宝”,意为父母都是佛教徒。但若结合父亲苏洵的整体经历与所存诗文来看,很难说他是一个佛教徒,或者说很难说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苏洵曾写过自己的崇道事迹:“洵自少豪放,尝于天圣庚午(公元1030年)重九玉局观无碍子肆中见一画像,笔法清奇。云乃张仙也,有祷必应,因解玉环易之。洵尚无嗣,每旦露香以告,逮数年乃得轼,又得辙,性皆嗜书。乃知真人急于接物,而无碍之言不吾诬也。故识其本末,使异时子孙求读书种者,于此加敬焉”4张仙是眉州人,《眉山县志》中加注:“张仙,指唐眉山人张远霄,曾师事陆修静,后居邛崃崇真观,观中有石刻像,相传有求嗣者,祷之则应。”在后来的传说中,张仙又称送子张仙,是道教传说中能赐人子嗣的神仙。因此可知苏洵亦拜道教神仙。但苏轼的母亲程夫人家族却有极深厚的佛教因缘,其人可称得上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苏轼母亲程夫人的娘家与佛教结缘很深。程夫人的父亲,即苏轼的外祖父与佛教有一段奇缘,苏轼在《十八大阿罗汉颂有跋》中曾记录过:

轼外祖父程公,少时游京师,还,遇蜀乱,绝粮不能归,困卧旅舍。有僧十六人往见之,曰:“我,公之邑人也。”各以钱二百贷之,公以是得归,竟不知僧所在。公曰:“此阿罗汉也。”岁设大供四。公年九十,凡设二百余供。

外祖父程公少年时游学京师,回四川的时候遭遇蜀乱,钱财耗尽,被困在旅社不能归家。得蒙十六位僧人钱财相助,赖以归家。后四处寻访僧人不得,视十六僧为阿罗汉,从此在家供养佛像。受父亲的影响,程夫人也笃信佛教,亦在家供养佛像,“轼家藏十六罗汉像,每设茶供,则化为白乳,或凝为雪花桃李芍药,仅可指名”。由此推测,程夫人之所以崇信佛教,是受到父亲的影响,而她嫁入苏家后依旧“崇信三宝”、“爱作佛事”,耳濡目染中,年幼的苏轼也自然会受到影响。宋僧惠洪着《冷斋夜话》,《梦迎五祖戒禅师》一文言苏轼幼年的佛教因缘:

……坡曰:“轼年八九岁事,尝梦其身是僧,往来陕右。又先妣方孕时,梦一僧来托宿,记其欣然而眇一目。”云庵惊曰:“戒,陕右人,而失一目,暮年弃五祖来游高安,终于大愚。”逆数盖五十年,而东坡时年四十九矣。后东坡复以书抵云庵,其略曰:“戒法师不识人嫌,强颜复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砺,使还旧规,不胜幸甚。”自是常衣衲衣。5

学界普遍认为《冷斋夜话》多有假托,多夸诞,因此文中所录东坡语不能视其为真,何况作者惠洪本是僧人,自然要竭尽全力使苏轼与佛教牵扯上一些因缘。此文固然不能全当真,但惠洪之所以会写程夫人怀苏轼之时,如何梦见五祖高徒,而后生苏轼,苏轼八九岁后又梦见自己前世乃僧人云云,必是深知苏轼家中有此宗教氛围,母亲程夫人是佛教徒。故虽是穿凿附会,但确有行此假说的客观条件。

母亲的信仰往往会影响孩子,何况程夫人也绝非一般的古代家庭妇女可比。苏洵在苏轼十岁左右四方游学,正是程夫人担起了教育苏轼的责任,《东坡先生本传》:“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

弟弟苏辙亦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回忆少年事,云:

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问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6

此文是苏轼去世后,弟弟苏辙为兄长所写的墓志铭,里面记录的事情自然真实不虚。从文中可得知两点,一是程夫人文化程度颇高,可读《东汉史》这样的正史;二是程夫人虽为一介女子,却有大丈夫气。范滂是东汉官员,为人清廉,正直不阿,后因党锢之祸与李膺、杜密等人死于狱中。拜别其母时,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7范母因重气节而被后世称赞,而程夫人愿做滂母,足见其轻死生重忠义,有英雄气概。程夫人并未以权高位显者作为榜样教育苏轼,而是为范滂这样一个耿直清廉、不与奸佞同流合污的悲剧英雄“慨然太息”,并表示自己“能为滂母”。苏辙写此文时已是六十二岁高龄,但回忆少年时母亲对兄长的教导却还能记忆犹新,可见母亲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因此,程夫人信仰佛教,苏轼便也随之被动地习染佛禅、接受佛禅。

苏轼在《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一诗中写:“君少与我师皇坟,旁资老聃释迦文”,说得就是年少时和苏辙一起读书的情况。从此诗来看,苏轼少年时不仅是每日研读儒家经典,还辅以道经与佛经,但读释迦文的具体心得体会如何,苏轼并未提及,大约他也自觉只是“旁资”而已。与其说幼年时读到的佛经或家里供养的佛像让他印象深刻,倒不如说是他七岁时所见到的眉山老尼,几十年后仍让他感觉历历在目,并填一阙《洞仙歌》
  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耳。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此词填于元丰五年黄州任内,此词历来争议很大,前人评论褒贬不一,但毫无疑问《洞仙歌》是契合苏轼彼时心境的作品。苏轼在词前写一段序言,记录自己七岁时见朱姓眉山老尼的事情,虽然此时已是四十年后,但回忆往昔却依然历历在目。眉山老尼“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虽是简单一句话,却有许多隐含的文化线索可寻。眉州属于蜀地,相比中原,蜀地无疑有其独特的文化。唐代陆求《成都记序》中评说蜀地“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让,其地腴以善”,或许正因为天险阻断战事、人民生活富庶、文化繁荣,且经过唐五代大批外乡人因避战乱奔蜀以求平安,于是长此以往蜀人的基因里多了些淡泊名利与不求仕取,这也正与佛教精神相契合。

相比道教,佛教进入四川的时间要稍晚一些。据佛教现存遗迹来看,乐山柿子湾和麻浩崖墓中的石刻佛像,为四川现存最早的佛像,具体成像时间有争议,一说为东汉末期,一说为蜀汉时期。而真正有文字记载的佛教传入四川的时期是大致是前秦,“释涉公,本蜀人也,预言多验。道化至长安,时天大旱,坚命师祈雨,咒龙钵中,其雨沛然,恪加敬事。师不食五谷,日行五百里……”涉公是第一个有史料记载的入川的僧人。在东晋孝武帝朝佛教地位在四川有了较大的提高,时任益州刺史的毛任命僧恭为蜀郡“僧正”,僧恭是四川有史以来第一位僧官。此后东晋十六国时期有史记载的在四川的高僧还有昙翼、慧持、范材、法绪等,他们将经授徒,有自己的受众群。

南北朝时期是佛教兴盛发展的时期,四川也不例外。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即说明了南朝崇佛之盛,此期间在四川任上的统治者也多受大环境影响,大多提倡信奉佛教,此间我国佛教各个重要流派都传入四川,四川佛教蓬勃发展。也就是在此期间,四川开始大规模地镌崖造佛像。

隋唐年间四川佛教地位得到进一步提高。隋朝蜀王杨秀居蜀二十余年,其间弘扬佛法,吸纳高僧来蜀,传播弘扬各种佛法。隋炀帝时,在东都洛阳建立四大道场,广召天下名僧,最负盛名的当属慧景、敬脱、道基、宝暹四位大师。隋末战乱不休,慧景、道基、宝暹等三位赴蜀避难,亦将佛家高妙义理带入四川。唐朝即建便尊道家为国教,但与此同时佛教也在继续发展,佛教的各路派别先后兴起,理论体系较为完善,蜀地佛教以宣扬禅宗思想为特点。四川在唐朝中期,出了几位举世闻名的高僧大德:资州的智诜(是禅宗五祖弘忍的弟子)、什邡的马祖道一、简州的德山宣鉴、西充的圭峰宗密等都是闻名全国的禅宗大师。唐五代时期,中原战火纷飞,前蜀主王建在四川建立蜀国,十分安定繁荣,引来许多高僧入川。后蜀国的孟氏父子也沿袭了前蜀主王建的崇佛传统,对高僧大德格外礼遇。苏轼的少年时光都在蜀地度过,蜀地的崇佛气氛自然也多多少少影响到他,所以他许多年后还能记得起七岁时遇到的眉山老尼,在《洞仙歌》里营造出一个非人间的仙境。

《洞仙歌》创作于苏轼黄州任内。在这一时期,苏轼在诗文中塑造了许多幽人的形象以此自喻,此词中的花蕊夫人亦是一位幽人,苏轼的序言乃是“以此序自晦耳”,“或谓东坡托花蕊夫人以自解耳,不可不知也”。不仅序言中写到佛山老尼,词中也表现出了的一种超脱的禅境。

可以说,苏轼幼年时的佛家因缘大致是赖以对地域、佛教因缘的耳濡目染,在他成年后的诗文中鲜少记录少年时对佛教的种种直接观感。但少年时与佛教的亲近奠定了他日后研习佛经之举。少年时的经历也让他在人生挫折时期投身佛老之学,在禅宗哲学的关照下进行品格塑造与人生模式的转型。



1 林语堂:《苏东坡传》,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

2 卿希泰:《中国道教思想史纲》,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45页。

3 薛居正(等):《旧五代史》,现代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07页。

4 苏洵:《嘉佑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6页。

5 (南宋)惠洪:《冷斋夜话》,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页。

6(北宋)苏辙:《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7页。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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