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集锦

佛陀十二缘起理论略探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冯相磊 发布时间:2013-05-07 浏览次数:

【内容提要】缘起法是佛陀的一贯之道。在运用缘起法时,佛陀主要是以之如实观察人生现象,并由此形成了缘起法的具体理论形态——十二缘起说。十二缘起说有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是佛陀最后的定说。佛陀运用缘起法观察人生,开始时并没有讲十二支,而是先后提出五支说、九支说和十支说,最后才确定为十二支说,这可从汉译四部《阿含经》中找到根据。十二缘起说旨在揭示人生现象的无常性和无我性,也就是人我空。佛陀提出这一理论之目的则是使众生得解脱。众生一旦觉悟,有了真知十二缘起的实相的智慧,便能认识到人生实相而破除无明贪爱进而超脱生死轮回之苦、获得涅解脱之乐。佛陀的十二缘起说是智慧之说,体现了佛教的人文精神。

【关键词】佛陀  十二缘起说  人我空  涅槃

【作  者】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博士生。

佛陀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余会,其言教内容自是很多,但有其一以贯之者,这一贯佛法者就是缘起法。在运用这一缘起法时,佛陀主要是以之如实观察人生现象,并由此形成了缘起法的具体理论形态,即十二缘起说。十二缘起说是佛陀重要的理论学说,极富原创性。这一理论又称十二因缘说、十二缘生说、十二有支说等等,是“佛陀的人生观”[1]。它深入探讨了人生痛苦的根源,揭示了有情生命的生死流转,也向众生指出了涅槃解脱的修道途径,一个十分精细、复杂的系统学说。因此,以汉译四部《阿含经》为主要文本资料,本文试图从其依托、形成过程、实质和理论归宿等方面对佛陀的十二缘起理论作一尝试性的探讨, 并希望借此就正于大德、方家。

一、         缘起法的具体理论形态:十二缘起说

缘起法是佛陀思想的核心、灵魂,是佛陀的一贯之道。佛陀运用缘起法如实观察人生现象,并由此而提出了十二缘起说。十二缘起说依托于缘起法,是缘起法的具体理论形态。

(一)佛陀的缘起法

佛陀言教内容很多,但有其一以贯之者,这一贯佛法者就是其缘起法。缘起法又称因缘法,是佛陀在菩提树下证成正觉时所证、所觉的真理[2],为佛陀思想、佛教教义的基石和纲领,甚至被强调为即是佛法、即是佛的“法身”。《阿含经》中多处有“若见缘起即为见法,若见缘起即为见佛”的说法。《造塔功德经》称在建造佛塔时,应在塔内安置概述缘起法义理的偈,即“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因而此偈又被称为“法身偈”。此经还说:“若有众生解了如是偈,当知是人即为见佛。”这都表明缘起法是佛陀思想的核心、灵魂。

佛陀对缘起法的经典定义则是《阿含经》中的“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其意思是说,因为这个东西的有,所以那个东西就有;因为这个东西的生,所以那个东西就生;因为这个东西无,所以那个东西就无;因为这个东西的灭,所以那个东西就灭。这一偈在《阿含经》中不下百数十见,说明它是佛陀学说的要点。此偈表示了同时的或异时的依存关系,亦是因果法则的最佳诠释。它旨在强调任何事物的产生与消灭都不是无原因的,必须在彼此因果的相对关系下才可以说它的生起或存在和消失或不存在。所谓“法不孤起,仗缘而生”,世界上的事事物物,既非凭空而有,也不能单独存在,必须依靠种种因缘条件和合才能成立,一旦这些因缘散离或消失,事物本身也就消失或不存在,故云“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缘起法是佛陀运用人类特长的理性思维的方法从一切现象中抽象出来的基本法则,是具有普遍性的原理,闪现着古代辩证法思想的光辉。对于这一缘起法,佛陀也多次强调说:“缘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余人作,然彼如来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来自觉此法,成等正觉,为诸众生分别演说,开发显示。[3]即缘起法并不是他或其它圣人的臆造,而是客观存在、本然如此的真实,不管佛陀出世不出世,缘起法都亘古常在、不会变化,佛陀只不过是悟解了这一法则而证成正觉,并依据自己的证悟为众生开示、讲说这一法则。佛陀只是缘起法的发现者、解说者而不是创造者。

佛陀所彻悟的这一缘起法可用于多个方面,可演绎出多条法则,其蕴含着极为深刻的义理。它“表现在世界万物的构成上,就是‘四大五蕴’;表现在有情生命的流转上,称为‘十二因缘’;表现在世间事事物物的生成上,则称为‘因缘所生法’[4]。总的说来,缘起法可于内外两方面的观察:一是观内缘起,即向内观察身心,观察感觉、知觉、感情、欲望、行为等等如何生起,观察忧、悲、苦、恼和生死之根源;二是观外缘起,即向外观察世界万事万物的因缘,如观察植物是从种子、土壤、水、阳光等诸因缘和合而生起的。

缘起虽然分内外,涵盖宇宙间的一切现象,但佛陀所说的缘起,并非如自然科学那样用于观察研究物质现象,而且佛陀提出“缘起”“不是来自对宇宙的观察,而是从人生过程发现这种现象,并以此去论证人生关键问题”[5]。从《阿含经》中亦可看到,佛陀的基本观点就是认为当前的最要紧问题是人生问题,本体论问题与人生实际不相关,即便讨论也得不到解决,只是徒劳无益,故而总是对本体论问题或以“无记”回答或以沉默待之[6]。佛陀关心的问题是人生问题,且集中在关于人的生命本质和人的解脱方面,其说教皆是按照这一主题展开的。因而,在运用缘起法时,佛陀主要是以之如实观察人生现象,故其缘起主要是内缘起,即运用缘起法则来观察众生苦的因缘、因果,从中觅求解脱人生诸苦之道,由此形成了专以众生的生命活动,尤其以生命成立与持续为中心而建立的缘起思想,即十二缘起说

(二)十二缘起说

《阿含经》中佛陀在讲“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缘起法时,往往后面紧接着便讲十二缘起,并谓缘起法的具体内容是十二缘起,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这个因缘法,亦名‘十二因缘’”[7]佛陀在《阿含经》中多次论述十二缘起说,即“所谓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谓缘无明行,缘行识,乃至纯大苦聚集,无明灭则行灭,乃至纯大苦聚灭”。十二缘起说穷追造成老病死等苦的因缘,一共追究出十二个互为条件的因果链环: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在《杂阿含经》卷十二第298中佛陀对十二缘起的各支内容作了详细解释,可概述如下:

第一支:老死,现实的苦果,即老病死忧悲恼苦。

第二支:生,生于三界六道中。

第三支:有,三界的生命形态,分为欲有即欲界生命、色有即色界生命、无色有即无色界生命,此即为“三有”。

第四支:取,执着追求某种东西,共有“四取”:欲取,即对三界中一切所有的欲望;见取,即持某种见解;戒禁取,即执某种戒条、禁忌为正;我语取,即执自己所说为正确。

第五支:爱,包括渴爱、情爱、欲爱、挚爱,指渴望、贪欲、贪爱,即对三界中事物之贪爱。

第六支:受,内心对外界刺激的领纳、感受,有苦、乐、不苦不乐三种受。

第七支:触,刺激、触觉。感知器官开放,接触外境,从而形成感知。

第八支:六入,也作六处,指眼、耳、鼻、舌、身、意即“六根”,六种感知器官开放,使色声等“六尘”进入内心。

第九支:名色,名指心、精神,即感觉、知觉、思维等心理活动;色意为质碍,主要指具有物质结构的身体、肉体。名色即身心统一体。

第十支:识,心理活动的根本、深层意识。识是无常的,不是灵魂。但《中阿含·大因经》中也有“识入母胎”的说法。

第十一支:行,生的意志及行为、语言、思虑等活动,行的语义为有目的的活动。

第十二支:无明,指愚痴无知,不知真实,具体指不明缘起无常、无我以及善恶因果等真理,有碍于智慧的开发,使人迷蒙。无明中最根本的是不能理解缘起的性质—无常性和无我性的常见和我见。人生是无常的,终归要死灭的,而众生往往企求它常,此即常见。人生是众缘和合而成的,没有自体,即是无我的,而人们往往相信实有“我”这一永恒的不变的实体,此即我见。尤其是我见,更是直接迷蒙众生,被认为是众生生死的根本。

以上十二支就是生存形态的十二个分支或环节。这十二个环节辗转感果而为因,互相藉由而为缘,其关系是:缘于无明,而有了行;缘于行,而有了识;……乃至缘于生,而有了老死。如果无明消灭,则行就会灭;行若消灭,则识就会灭;……乃至生如消灭,则老死就会消灭。这也是十二支的因果关系。

正如方立天先生指出的“十二因缘说明了众生生死流转的因果联系,它强调十二个环节按顺序组成因果循环链条,任何一个有情识的生命体,在获得解脱前,都依此因果律,‘生生于老死,轮回周无穷’。十二因缘是依据人生的相续发展的不同特性所做的阶段性的区分,从无明缘行一直到生缘老死,并不是时间的直线式的前后,而是如环无端的前后,因与果是前后相继,无始无终的,众生的生死也是无始无终的”[8]佛陀以缘起法观察人生, 认识到人生是一个念念不住的过程,并把这个发展过程具体分为十二个阶段,涉及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无明为前生宿世的贪、嗔、痴等烦恼,行为前世所造的身、口、意三业,这两支为过去世,是现在世之因。识是前世命终后投生托胎的神识,名色指在胎中逐渐成形,六入为感知器官形成将出胎时,触指出胎后婴儿期开始有了对境的感觉,受指幼儿期后逐渐接触外境而分别苦乐等感受,有了情绪、情感,爱指少年期后对人间的东西渐生贪爱,取是说成年后世界观形成,执著追求某些东西;有是说因贪爱、追求而造业,造成来世必定再生于三界六道的因。以上这八支为现在世,其中的后三支是未来世之因。生指来世必然再生,既然再生,则必有来世的老病死等苦果。此二支为未来世之果。也就是说人生现象是依此十二环节而循环无端的永久轮回,并非直线式的因果终结。

十二缘起说内含“顺逆二观”,实为成道内观。其逆观法就是从现实逆溯其源,即老死因生而有,生因有而有,一直到行因无明而有。这是十二缘起说的流转门,众生流转于生死苦恼之中。追根溯源,无明是造成老病死忧悲恼苦的最后总根源,诸恶不善法,“一切皆以无明为本”[9]而依据“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的缘起法则,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以此类推,一直到生灭则老死忧悲苦恼灭。因而只要斩断总根源无明,则其余因果皆悉断灭。此即十二缘起说的顺观法,从源头顺流而下,为十二缘起的还灭门,众生苦灭,达到解脱。而真知人生之本际,真知十二缘起之实相,就能灭尽无明,获得涅槃解脱。因而,如实观十二缘起就是众生修行实践的过程,显示了佛陀的修道理想。

二、         十二缘起说的形成

十二因缘说是佛陀运用缘起法分析人生现象而形成的学说,是一个十分精细、复杂的系统学说,它有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就十二因缘来说,可以认为它在开始只有简单形式的几个分支,以后以此为基础才扩展成为十二因缘的,难以想象释迦在成道时思维了完整形式的十二因缘”[10]。尽管如此,它仍是佛陀开示教化众生的教法,是由佛陀提出并逐渐完善的理论,是佛陀最后的定说。

佛陀运用缘起法观察人生,“把人生划分为好多部分,经中记载的有五分、九分、十分、十二分等”[11],即佛陀讲人生的缘起、缘生,开始时并没有讲十二支,而是先后提出五支说、九支说、十支说等等,最后才确定为十二支说,十二支说也是《阿含经》中记载最多的说法,这些在汉译四部《阿含经》中都有反映[12]。依据汉译四部《阿含经》,十二因缘说的形成过程可大致概述如下。

 

(一)五支说

《杂阿含经》有载:

佛告婆罗门:我论因,说因。又白佛言:云何论因,云何说因?佛告婆罗门: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婆罗门白佛言:世尊,云何为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佛告婆罗门:愚痴无闻凡夫色集、色灭、色味、色患、色离,不如实知。不如实知故,爱乐于色,赞叹于色。染着心住。彼于色爱乐故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恼、苦。是则大苦聚集。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婆罗门,是名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婆罗门白佛言:云何为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佛告婆罗门:多闻圣弟子于色集、色灭、色味、色患、色离如实知。如实知已,于彼色不爱乐、不赞叹、不染着、不留住。不爱乐,不留住故。色爱则灭。爱灭则取灭,取灭则有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老、死、忧、悲、恼、苦灭。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婆罗门,是名有因有缘灭世间,是名有因有缘世间灭。婆罗门,是名论因,是名说因。[13]

此段文中的五支是爱、取、有、生和老、死、忧、悲、恼、苦,文中的五支构成了因果链环,每一支都是这一链环上的一个环节,都是“因此有彼,无此无彼。此生彼生,此灭彼灭”的。

(二)九支说

在《中阿含经·大因经》中,佛陀对阿难讲述了九支说,其文如下:

世尊告曰:阿难,若有问者,老死有缘耶?当如是答:老死有缘。若有问者,老死有何缘?当如是答:缘于生也。阿难,若有问者,生有缘耶?当如是答:生亦有缘。若有问者,生有何缘?当如是答:缘于有也。阿难,若有问者,有有缘耶?当如是答:有亦有缘。若有问者,有有何缘?当如是答:缘于受也。阿难,若有问者,受有缘耶?当如是答:受亦有缘。若有问者,受有何缘?当如是答:缘于爱也。阿难,是为缘爱有受,缘受有有,缘有有生,缘生有老死,缘老死有愁戚,啼哭、忧苦、懊恼皆缘老死有,如此具足纯生大苦阴。……阿难,欲爱及有爱,此二法因觉、缘觉致来。阿难,若有问者,觉有缘耶?当如是答:觉亦有缘。若有问者:觉有何缘?当如是答:缘更乐也。……阿难,若有问者:更乐有缘耶?当如是答:更乐有缘。若有问者:更乐有何缘?当如是答:缘名色也。……阿难若有问者名色有缘耶?当如是答:缘识也。当知所谓缘识有名色。阿难若识不入母胎者有名色成此身耶?答曰:无也。阿难若识入胎即出者名色会精耶?答曰:不会。阿难若幼童男童女识初断坏不有者名色转增长耶?答曰:不也。是故当知名色因、名色习名色本名色缘者谓此识也。所以者何?缘识故则有名色。[14]

在这段文中,佛陀提出了九支即识、名色、更乐、觉、爱、取、有、生和老死。与后来成型的“十二支缘起”相比,九支说中的名色之后的两支是“更乐”和“觉”两支,而不是后来的“六入”、“触”和“受”。

(三)十支说

《杂阿含经》有载:

世尊告诸比丘:若于所取法随生味着,顾念、缚心。其心驱驰,追逐名色。名色缘六入处,六入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病、死、忧、悲、恼、苦。如是如是纯大苦聚集。譬大树根干、枝条、柯叶、华果,下根深固,壅以粪土。溉灌以水,彼树坚固,永世不朽。如是,比丘,于所取法随生味着、顾念、心缚,其心驱驰,追逐名色。名色缘六入处,六入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病、死、忧、悲、恼、苦。如是如是纯大苦聚集。

若于所取法随顺无常观,住生灭观、无欲观、灭、厌观,心不顾念,无所缚着,识则不驱驰、追逐名色,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入处灭,六入处灭则触灭,触灭则受灭,受灭则爱灭,爱灭则取灭,取灭则有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老、病、死、忧、悲、恼、苦灭,如是如是则纯大苦聚灭。犹如种树,不随时爱护令其安隐,不壅粪土,不随时溉灌,冷暖不适,不得增长。若复断根、截枝,段段斩截,分分解析,风飘日炙,以火焚烧,烧以成粪,或飏以疾风,或投之流水。比丘,于意云何?非为彼树断截其根,乃至焚烧,令其磨灭。于未来世成不生法耶。[15]

这就是十支说,即识(心)、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和老、病、死、忧、悲、恼、苦。与九支说相比,十支说增加了六入支,并更换了更乐和觉两支。

(四)十二支说

十二支说是《阿含经》中记载最多的说法,在《增一阿含经·放牛品》中佛陀谈到十二支,即“彼云何名为因缘之法?所谓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更乐,更乐缘痛,痛缘爱,爱缘受,受缘有,有缘生,生缘,死忧、、苦、恼、不可称计。如是成此五阴之身”[16],此十二支是无明→行→识→名色→六入→更乐→痛→爱→受→有→生→死。严格说来,此处实为佛陀对十三支的表述,因为“忧、、苦、恼”,“死”支之后还有一支,即死忧、、苦、恼。不过,这一表述并不是佛陀对十二支的完整的典型讲说,其代表性的一则表述是在《长阿含经》中:

生死何从?何缘而有?即以智慧观察所由:从生有老死,生是老死缘。生从有起,有是生缘。有从取起,取是有缘。取从爱起,爱是取缘。爱从受起,受是爱缘。受从触起,触是受缘。触从六入起,六入是触缘。六入从名色起,名色是六入缘。名色从识起,识是名色缘。识从行起,行是识缘。行从痴起,痴是行缘。是为缘痴有行,缘行有识,缘识有名色,缘名色有六入,缘六入有触,缘触有受,缘受有爱,缘爱有取,缘取有有,缘有有生,缘生有老、病、死、忧、悲、苦恼,此苦盛阴。……何等无故老死无?何等灭故老死灭?即以智慧观察所由:生无故老死无,生灭故老死灭。有无故生无,有灭故生灭。取无故有无,取灭故有灭。爱无故取无,爱灭故取灭。受无故爱无,受灭故爱灭。触无故受无,触灭故受灭。六入无故触无,六入灭故触灭。名色无故六入无,名色灭故六入灭。识无故名色无,识灭故名色灭。行无故识无,行灭故识灭。痴无故行无,痴灭故行灭。是为痴灭故行灭,行灭故识灭,识灭故名色灭,名色灭故六入灭,六入灭故触灭,触灭故受灭,受灭故爱灭,爱灭故取灭,取灭故有灭,有灭故生灭,生灭故老、死、忧、悲、苦恼灭。[17]

这里提到的十二支即痴、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忧悲苦恼,是佛陀最常使用的,在《阿含经》中出现的也最多,只是有的地方将“痴”更换为“无明”罢了。不过,这种变换只是同义转换,并没有实质的改变,因为痴就是无明,“痴闇、无明、大冥,是名无明”[18]。至此,十二有支最终固定下来,十二支就是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见,佛陀关于人生的缘起说有一个长期形成的过程,其中的支数不断增加,同时保留一些项目,并除去一些项目,另外,各支的名称也经过不断更换、精心地取舍后才最终固定下来而形成了完备的理论形态即十二缘起说。这也说明佛陀对人生现象的分析、对众生生死轮回的原因之探讨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

三、         十二缘起说的实质

作为佛陀缘起法的具体理论形态之十二缘起说认为人生处于因果关系中,依一定的条件而生灭变化。它把人生现象描述为一种有依存关系的发展变化系列,从每一个具体的有情众生的发展过程,来揭示众生的本质因缘性空,否定了有常恒不变之实在的存在,否定了人生现象中的主体,彰显了人我空。

(一)人生的无常性

十二缘起说系统地阐明了人生变化无常、生死轮回的过程,其中没有任何不变的事,也没有任何愉快的事,说明了人生是一个无限痛苦的过程。众生生死的由来佛陀说为“十二缘起”,即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循环相续的结果。也就是说有情众生由于“无明”而造作各种“行”为因此产生业“识”,随着业识投胎而有“名色”继而“六入”成形借着六入接“触”外境而产生感“受” 而后生起“爱”染欲望进而有了执“取”的行动结果造下业(“有”),“生”命的个体就此形成(“生”),也就终将难免“老死”,“死”又是另一期生命的开始。于是就在“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的循环之下,有情众生一期又一期的生命便因此流转不已。因此,人生无常,“无常者则是苦’,一切皆苦。众生在获得解脱前,都依此十二缘起的因果律而“生生于老死,轮回周无穷”,都只在这永恒的流动中存在,犹如水流,处于迁流不止、瞬息即变、无始无终的过程之中。

这种人生的无常性也蕴含着无我性。“无常即苦”,“无常故苦”,“苦即非我”,人生既有苦恼,就是不自在,自己不能主宰自己,也就是无我,即人无我,这实为十二缘起说最终要彰显的人生实相。

(二)人生的无我性

“我”源出婆罗门教典,是佛陀时代印度多家宗教和哲学共谈论的一个重要范畴。“我”的定义就是“那永恒、不变、独一和自主之不与他共之个体。‘我’必须具备四个特点,即永恒、不变、独一和自主”[19]。即“我”是灵魂、统一人格、主宰、自性、实质和实体的意思。而佛陀在“我”这一问题上则是倡“人无我”之说、尊“人无我”之义。这是因为佛陀认识到众生错误地把虚妄的自身执著为实有形成“我见”、“我执”,引发种种贪著之心而有“我爱”,又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而形成“我慢”,由此带来无穷烦恼,生死轮回,流转无期。而众生的真实状况则是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实在的“我”。佛陀的人无我主张并不是纯主观的独断论,而是对人生真实的揭示。无我说是佛陀教理中最显着之主张,是其缘起说之结论,亦是其注全力以论证的[20]

佛陀通过十二缘起说彰显了人生的无我性,“十二因缘系列的目的在于否定有永恒自我的存在,否定对于苦乐的执着”[21]。十二缘起说将人生看作为一个由十二个环节依次转生、连续不断、流转不已的过程,虽有缘起、因缘、有支等等别名,但都显示无我之理,“缘起、缘生、因缘、有支、十二重城、十二轮等名义,皆是显示无我:缘起显无我理,缘生显无我相,因缘、有支等兼显无我理和无我相。所以,佛陀说十二缘起的道理,主要就是显示有情的流转生死,并没有主宰、自在、固实的我体和外道所计的作者、受者;唯是烦恼、业行、苦果的相依循环的因缘而已。”[22]佛陀借此以突显人无我。众生无明所盖,爱系其头,长道驱驰,生死轮回,生死流转”[23],其中实无有我,正因无我,众生才会去受轮回报应。如果有我,众生就能主宰自己,也就没有轮回报应了。十二缘起说揭示了众生之本质因缘性空。它将念念不住的人生过程分为十二个阶段,并认为在没有获得解脱之前,任何一个有情识的生命体,都依这十二缘起的因果律,生生老死,轮回无穷。因此,一切众生实际上只是整个流转过程中的一个环节、一个阶段,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实体或真实的存在。一切众生都是因缘而起、因缘而生的,本身并无自性、自体,因而都是一种暂时的假相。

佛陀的十二缘起说所揭示的就是人生现象的缘起之性质无常性和无我性,突出强调了变化性和无主体性。无常和无我说中虽然没有明确或频繁使用“空”一词,但实际上就是一种空观。佛教的“空”之含义明显地限定在事物或现象的变化无常和无主体上,不是指绝对没有东西或虚无而是指变化和不实(无主体即不实)。这种“空”不是恶空、绝对空,而是强调了条件性、变化性、无主体性。可见,无常和无我是佛教空观的主要内容。佛陀也明确指出十二缘起说是“第一义空法经”,即“谓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如无明缘行,行缘识……广说乃至纯大苦聚集起。又复,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无明灭故行灭,行灭故识灭……如是广说,乃至纯大苦聚灭。比丘!是名第一义空法经”[24]。所以,十二缘起说所揭示出的人生真相就是人我空。

四、         十二缘起说的理论归宿

佛陀创立佛教是“肇端于对现实人生之思考[25],他刻意对于人生问题求根本的解决,并以所悟之“法”普度众生。佛陀将人生的一切现象都视为苦,苦的根源在于人的贪执,人应该克除贪欲,求得解脱,所以解脱论是其全部教义的出发点和归宿,其中心说教讲的就是如何使人摆脱苦海的迷界,进入解脱、安稳的涅槃境界。而其缘起论旨在破除众生的贪执(常见、我见)而断灭其惑业以使其获得涅槃解脱。佛陀以缘起法则如实观察人生而提出十二缘起说,将人生视为十二个环节的因缘流转,以此显示有情众生的流转生死中并没有主宰、自在、永恒的我,只是烦恼、业行、苦果的相依循环的因缘而已,诠显了人无我、人我空,为的就是使众生认识到人生实相而破除无明贪爱进而超脱生死轮回之苦、获得涅槃解脱之乐。可见,佛陀的十二缘起说服务于其解脱论,以涅槃解脱为旨归。

涅槃是摆脱生死轮回及诸苦后所达到的至善境界,《阿含经》中用“涅槃是常”、“毕竟寂静”、“究竟清凉”、“实极安乐”等来描述涅槃。大乘《涅槃经》等经中将涅槃的特点总结为常、乐、我、净四德,与世间之无常、苦、无我、不净正好相反。众生如何才能达到涅槃解脱?从《阿含经》中可以看出,佛陀认为涅槃解脱首要的、根本的就是破除“人我执”。而正确认识因缘变化的生命存在本质—人我空、破除“人我执”之最核心处则是真知十二缘起。正因“不解十二因缘法”,众生“流转生死,无有出期,皆悉迷惑,不识行本,于今世至后世,永在五恼之中,求出甚难”,慈悲的佛陀故以方便宣说此甚深难解之法(即十二缘起),以使众生共趋于正觉解脱[26]。佛陀要告诉众生的是:真知十二缘起法才能了解生命流转的无我实相,进而永除种种烦恼,离苦得乐而涅槃。

熄灭烦恼、解脱涅槃靠的是如实正观十二缘起的出世间智慧。寂静无漏的涅槃,是苦果苦因的消灭,即十二缘起法的止灭。十二缘起法的生起是根据“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的道理,而十二缘起法的止灭则是根据“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的道理。因而,老死由于生缘,则消灭生缘,老死灭;消灭爱、取、有缘,则生灭。这样推上去,直到最后,消灭无明则苦果之因行灭,即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老死忧悲苦恼灭,如此才能涅槃解脱。可见,除非十二支系列中断,否则涅槃解脱就无从实现。而中断十二支缘起系列时,最根本、最首要的是断灭无明。因为人生现象的真正原动力和人生痛苦的最后总根源就是无明:顺向观察十二缘起即从原因往结果方面顺推,无明是众生一系列流转的起点;逆向观之即从结果向原因方面逆推,无明则是造成生死的始因。这一根本因无明即是对人生本际的盲目无知,“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27],众生也就始终依着十二缘起这一因果律而生死流转,无有穷尽,苦亦无尽。如果真知人生之本际,真知十二缘起之实相,就能灭尽无明。无明灭则行灭,直至老死灭。这样没有了生死,一切痛苦也就都没有了,也就跳出生死轮回、获得涅槃解脱了。而无明中最根本的是不能理解缘起的性质—无常性和无我性的常见和我见,破除这常见和我见的最核心处则是真知十二缘起。有了这一智慧,“则能自证: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28],度生死苦海,得涅槃解脱。

佛陀的十二缘起说指出人生的因果律,对有漏的人生现象界进行了圆满解释,而且也为成就无漏的涅槃佛果提供了理论前提。因为苦本质上是由因而生的事实开悟了循因而灭的可能性。生命的轮回流转遵循着缘起法;同样,灭除生死,跳出轮回,成就涅槃佛果,也须遵循缘起法,只是循因而灭而已。“缘起论的相生边说明了生死流转的现象还灭边即开示了涅槃的真相。涅槃成立于生死苦迫的取消是从因果现实而显示出来。这与一般宗教的理想界光靠信仰与想象不能给以事理的说明实大有天渊之别![29]十二缘起说中的流转门说明了人生苦恼产生的原因,而还灭门则向众生指出只要断灭十二缘起中的一支(重点是断灭无明),就可以获得涅槃解脱,显示了佛陀的修道理想。因而如实观十二缘起就是众生修行实践的过程,是由体认人生现象的空性,根除我执,最后达到完全清净境界的过程。可见十二缘起的推理和返观自照(从老死到无明),实际上都是立足于个人的解脱而展开的,并为人们的逆向解脱提供了依据与方法。

五、         余论

十二缘起说是智慧之说,佛陀在《长阿含经·大本经》中就称十二缘起为“智慧观察”,它再次证明了“佛教彻头彻尾在令人得‘正解’,得‘般若’(译言智慧)以超度自己”[30]。根据十二缘起说对人生现象的解释,无明是众生苦的总根源。无明就是愚痴无知,尤其是不理解无常性和无我性。众生因无明的迷蒙而要求有常、有我,发生种种行为,由此而有种种缚系、悲苦和烦恼,即众生有种种束缚而不能解脱自在。然而众生若要解脱涅槃,即脱离囚奴束缚的生活,恢复自由自主的地位,就要断灭无明。断灭无明根本的问题则是开发智慧,即悟入佛之见(智慧),也就是拥有真知十二缘起的实相的智慧。所以,世俗认识的转变、愚痴无知的克服就是一切众生的首要的、根本的任务。因此可见,人生的缚系、悲苦和烦恼并非别人加之于我的,原来都是自己找来的。所以解脱不过是自己解放自己。由于缚系、悲苦等并不是来自于外,所以解脱便有了可能性。也正因为不是来自于外而是自己找的,所以解脱便大不易,需要十分努力从事修行进而悟入佛之见才可。此即是说,我们是依靠自己的智慧和毅力改造我们的人生、求得自己的解脱的。这种解脱不是靠别人,也不是靠神灵的力量,不是外在的,主要是要靠自己,一旦觉悟,悟入佛之见,有真知十二缘起的实相的智慧,就是解脱涅槃,所以,“佛每说到涅槃,总说是在现法中自证自知自实现”[31]。可以看到,十二缘起说强调了人的自立,即人自身在超越问题上的主动性或能动性,凸显了人的主体性,体现了佛教的人文精神。

 

 

 



[1]黄心川《印度佛教哲学》,收录于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史》第1,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506页。

[2]关于佛陀所悟之“法”,学者们存有不同的看法。日本学者对此问题有较多的研究,如宇井伯寿、平川彰等等。本文采用傅伟勋先生的观点而认为缘起法是佛陀所悟之“法”。关于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概述以及傅先生的观点,可参阅傅先生的《关于缘起思想形成与发展的诠释学考察》,该文载于《中华佛学学报》第4期,台北:中华佛学研究所,1991年,第170-197页。

[3]《杂阿含经》卷12299经,《大正藏》第2册,第85页中。

[4]温金玉《菩提树下的智慧佛陀到底悟了什么》,《五台山》,2007年第4期,第26-27页。

[5]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0页。

[6]关于佛陀的思想宗旨及其对哲学的态度,可参阅《中阿含经》卷六十《箭喻经》、《杂阿含经》卷16408经和《长阿含经》卷17《布咤婆楼经》等等经文。

[7][]查尔斯·埃利奥特《印度教和佛教史纲》,李荣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12页。

[8]方立天《方立天文集第4卷·佛教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3页。

[9]《杂阿含经》卷28750经,《大正藏》第2册,第198页中。

[10][]佐佐木教悟、高崎直道、井野口泰淳《印度佛教史概说》,杨曾文、姚长寿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4页。

[11]吕澂《印度佛学源流略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0页。

[12]关于十二缘起说的形成,日本学者对此作了大量研究,如宇井伯寿、木村泰贤、中村元、平川彰、三枝充德等等。日本学者的研究概述可参阅傅伟勋先生的《关于缘起思想形成与发展的诠释学考察》,该文载于《中华佛学学报》第4期,台北,中华佛学研究所,1991年,第170-197页。本文则是以汉译四部《阿含经》为文本而探讨十二缘起说的形成的。

[13]《杂阿含经》卷253经,《大正藏》第2册,第12页下-13页上。

[14]《中阿含经》卷24“大因经”,《大正藏》第1册,第578页中。

[15]杂阿含经》卷12284经,《大正藏》第2册,第79页中-79页下。

[16]《增一阿含经》卷46“放牛品”,《大正藏》第2册,第797页中。

[17]《长阿含经》卷1“大本经”,《大正藏》第1册,第7页中。

[18]《杂阿含经》12298经,《大正藏》第2册,第85页上。

[19]张澄基《佛学今诠》(上册),台北:慧炬出版社,2000年,第204页。

[20]参见[]木村泰贤《原始佛教思想论》,欧阳瀚存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2年,第95页。

[21][]A.B.凯思《印度和锡兰佛教从小乘佛教到大乘佛教》,宋立道、舒晓伟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97页。

[22]释宽通《十二缘起探究》,载于闽南佛学院编《闽南佛学(第二辑)》,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第247页。

[23]《杂阿含经》卷,6133经,《大正藏》第2册,第41页下。

[24]《杂阿含经》卷13335经,《大正藏》第2册,第92页下。

[25]赖永海《佛学与儒学》,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页。

[26]《增一阿含经》卷46“放牛品”,《大正藏》第2册,第798页上。

[27]《杂阿含经》卷10267经,《大正藏》第2册,第69页下。

[28]《杂阿含经》卷11经,《大正藏》第2册,第1页上。

[29]释印顺《印顺法师佛学著作全集第四卷·佛法概论》,北京:中华书局, 2009年,第103页。

[30]梁启超《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佛学研究十八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8页。

[31]梁启超《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佛学研究十八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84页。

 

×

用户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