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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译佛典中偈颂的韵律与《演道俗业经》

作者:齐藤隆信 来源:本站原创 更新时间:2013年03月06日

作者齐藤隆信,日本知恩院净土宗学研究所助教、佛教大学讲师、中国佛学院交换访问学者。

前言

汉译佛典的偈颂,最早可见于东汉安世高译《五阴譬喻经》中的“是佛说偈言”五言二十八句(《大正藏》2/50lbc)。这种汉译佛典的偈颂,在印度原本是押韵的诗歌,翻译成汉语后,失去了作为诗歌的妙趣。汉译佛典首先考虑的是语义表达的准确,合符中国诗歌格律的翻译,当然是极为困难的,本来有韵的“gāthā汉译时不得已成了无韵的”偈颂“。[1]但是也有一些翻译者却能译成有韵的偈颂。我在《支谦与鸠摩罗什译经中偈的诗律》(《佛教史学研究》431号、日本京都、2001年)一文中,曾经把支谦译经中的所有有韵偈颂与鸠摩罗什译经中的偈颂作了比较。本文是其续篇,拟从西秦圣坚译《演道俗业经》一卷中的偈颂,探索这部经典是支谦所译的可能性,并将支谦与梵呗的关系加以考察。第一章《偈颂的韵律》是本人系列研究《汉语佛殿中偈的研究》的要点和意义的简单介绍。

一、偈颂的韵律

汉语佛典偈颂的研究,至今尚未有过。其原因有很多,我认为主要原因是否有如下两点。第一、认为偈颂只不过是长行的反复而已,想要知道经文的内容,一般都读长行,不会丢开长行去读偈颂,也就是说偈颂很难作为最初阅读的对象。第二、文体结构的问题。偈颂要求用四言、五言、七言来概括长行的内容,所以必须增减实词或虚词,或者采用倒置句,因此有时就破格,经文的意思就不易理解。这样偈颂被认为不过是长行的一种附属、仅是长行的反复,所以不被纳入研究的范围。

偈颂的研究很少,至于偈颂韵律的研究则可以说几乎没有。以前有过一些关于偈颂与诗律关系的研究。但是这些研究实际上都没有对偈颂作过全面的调查,千篇一律都将汉译佛典的偈颂判定为“无韵”、“不押韵”、“不押韵的韵文”、“无韵的偈颂”、“无韵之诗体”,将译者对偈颂韵律所作的考虑,一概不与认可。[2]这些研究的结论只不过是皆因未作调查而起,而且抱有成见,认为原本的梵语的gāthā是翻译时文体结构不能转换的“偈”,于是相继沿袭称之为“无韵”。然而,其中只有山口久和氏指出支谦翻译经典的特征是偈颂的句末押韵,只可惜他没有对此作出具体的论及。[3]

汉译者以来的佛教徒一直把汉译了的“gāthā”称之为“偈”、“偈颂”、“伽陀”,而不称之为“诗”,这是因为两者有着必须区别的大的不同。“偈”是将译句中的音节加以均等,使之在视觉上具备韵文的体裁,实际上它是无韵的散文。“诗”自《诗经》以来,押韵是其必备条件,后来又有了很多格律,成为中国独有的一种韵文。[4]佛典中的偈颂同诗不一样,大体上是无韵的。偈颂虽然谈不上是一种韵文,但不等于说所有的偈颂都是无韵的,特别是在南北朝前期汉译佛典中,常常能见到押韵的偈颂。我认为将偈颂作为中华韵文资料(诗文学)来加以重新评价,有着重要的意义。因为可以从偈颂的音韵体系中探明许多问题。比如,汉译年代或撰述年代的假定,[5]甚至失译经典汉译者的假定,[6]典籍的校勘和原本的复原,[7]以及对于中古音韵学研究可以提供新的资料等等。[8]系列研究《汉语佛典中偈的研究》就是以探明这些问题为目的的。

那么,汉译佛典中究竟有多少偈颂是押韵的呢。以下,用图表的形式来说明我的调查结果。

[凡例]1、本表为《大正新修大正藏》第一卷至第三十二卷佛典中,韵脚通押的典籍。第二十六卷以后的偈颂并非通押。

2、汉译者一栏中(?)号,表示在《出三藏记集》中失译的典籍,或未曾著录的典籍。

3、备考栏中,典籍之间偈颂的转用以(→)表示,或者附加一些其他说明。

4、未列入本表的典籍中也多见有韵偈颂,但是只占全部偈颂的十分之一。这些偈颂是汉译佛典中常见的偶然的通押,并不是译者有意识的使之有韵,因此未列入本表。

 

NO

大正藏

部类

典籍名

汉译者

备考

1

1/12c

阿含部

长阿含经2(游行经)

后秦佛陀耶舍

→般泥恒经·长寿王经

2

1/178ab

般泥恒经上

东晋失译

支谦或竺法护?

→长阿含经·长寿王经

 

1/179b

→长寿王经

 

1/180c

 

 

1/181c

 

 

1/184a

″下

 

 

1/184c

 

 

1/188c

 

3

1/252~252b

尸迦罗越六方礼经

后汉安世高?

《出三》失译

→禅要经

4

1/252b

善生子经

西晋支法度

 

5

3/22c~23a

本缘部

六度集经   4

吴康僧会

→贤愚经·仁王般若经

 

3/34c

6

 

6

3/87bc

生经  3

西晋竺法护

 

7

3/115b

菩萨本行经 

东晋失译

 

 

3/119a

 

8

3/142a

大方便佛报恩经  3

后汉失译

 

 

3/151ab

             5

 

9

3/387b~388a

长寿王经

西晋失译

房山隋唐·金刻、丽本。三本无。编集诸经偈。

→般泥恒经·长阿含经·中本起经·撰集百缘经·普曜经·太子瑞应本起经

10

3/454a~457a

鹿母经

西晋竺法护?

与丽本·三本不同,《出三》竺法护缺经。支谦译?

11

3/471ab

修行本起经  

后汉竺大力·康孟详

→太子瑞应本起经

12

3/477bc

太子瑞应本起经 

吴支谦

→修行本起经

 

3/480a

      

吴支谦

→普曜经·长寿王经

13

3/527bc

普曜经    7

西晋竺法护

→太子瑞应本起经·长寿王经

 

3/534a

     8

→撰集百缘经·长寿王经

14

4/148c

中本起经   

后汉昙果·康孟详

→长寿王经

 

4/150ab

 

 

4/152c~153a

→法句譬喻经

 

4/156b

     

 

 

4/159c

 

15

4/225bc

撰集百缘经   10

吴支谦?

《出三》未著錄

→普曜经·长寿王经

16

4/426bc

贤愚经   11

元魏慧觉

→六度集经·仁王般若经

17

4/510c

旧杂譬喻经  

吴康僧会

 

18

4/556c

百喻经   4

萧齐求那毗地

 

19

4/564c

法句经  

吴维祗难

 

 

4/570c

 

20

4/579c

法句譬喻经  1

西晋法炬·法立

 

 

4/607a

  4

→中本起经

21

4/614c~615a

出曜经   1

姚秦竺佛念

→其他也有有韵偈

22

8/830b

般若部

仁王般若经  

姚秦鸠摩罗什?

《出三》失译(一卷本)

→六度集经·贤愚经

23

14/104c

经集部

称扬诸佛功德经 

元魏吉迦夜?

《出三》失译/罗什译

只有末四偈押韵

 

14/105a

房山辽刻、丽本。三本无。

尾题后

→六菩萨亦当诵持经

24

14/519c~520a

维摩诘经  

吴支谦

 

 

14/530abc

    

 

25

14/752ab

六菩萨亦当诵持经

后汉失译

→称扬诸佛功德经

26

14/762c

摩诃迦叶度贫母经

刘宋求那跋陀罗?

《出三》失译

27

14/768ab

初分说经  

宋施护

 

28

14/808b

长者音悦经

吴支谦

 

 

14/809a

 

29

14/821c

庐至长者因缘经

东晋失译

 

30

14/837c

辩意长者经

后魏法场?

《出三》失译

 

14/838ab

 

31

14/896c

木奈女祗域因缘经

后汉安世高?

《出三》失译

→诸德福田经

32

14/944bc

长者法志妻经

凉代失译

只有后半有韵

 

14/945ab

 

33

14/963abc

长者女菴提着师子吼了义经

梁代失译

 

34

14/965a~966a

八师经

吴支谦?

《出三》失译

35

14/967c

黑氏梵志经

吴支谦?

《出三》失译

36

15/238b~239a

禅要经

后汉失译

无韵偈颂同罗什《禅法要解》。

→尸迦罗越六方礼经

37

15/345a

自誓三昧经

后汉安世高?

《出三》失译

→如来独证自制三昧经

38

15/347b

如来独证自制三昧经

西晋竺法护

→自制三昧经

39

16/777a~778b

诸德福田经

西晋法立·法炬

→木奈女祗域因缘经

40

17/425c

妙法圣念处经   3

宋法天

宋代译经

 

17/427c

 

17/428a

 

17/429c

       4

41

17/563b

罪福报応经(丽本)

刘宋求那跋陀罗?

《出三》未著録

42

17/564bc

轮转五道罪福报应经(三本)

43

17/577b

未曾有因缘经 上

萧齐昙景?

《出三》失译

44

17/743b

贫穷老公经

刘宋慧简?

《出三》失译

45

17/834c

演道俗业经

西秦圣坚?

《出三》失译、支谦译

 

17/835abc

 

17/836a

46

19/192c

密教部

奇特最胜金轮佛顶念诵仪轨法要

唐失译

经录未著录

47

19/261b

一字佛顶轮王经 5

唐菩提流志

 

48

19/700c

一向出生菩萨经

隋阇那崛多

 

49

21/368c

金毗罗童子威德经

唐大广智不空

 

50

21/524a ~ 528b

灌顶梵天神策经 

  (灌顶经 10

东晋帛尸梨蜜多罗?

《出三》失译、疑经为法经録初出、最长的有韵偈颂

51

21/912a

安宅神咒经

后汉失译

《出三》未著録、疑经为法经録初出、后汉失译自开元録

52

24/1116c

律部

菩萨受斋经

西晋聂道真?

《出三》失译

53

25/44a

释经论

分别功德论 4

后汉失译

 

54

25/94ab

大智度论   5

后汉鸠摩罗什

 

 

25/161a

         13

 

 

25/180c

         17

 

 

25/181ab

         17

 

 

25/229a

         23

 

根据以上《一览表》,可以看出如下几点明显的特点:

A: 数量

《大藏经》第一卷至第三十二卷汉译佛典的总数是一六九二部,其中半数以上的典籍有偈颂,而有韵偈颂只有五十四部,占据全体总数的比例很小。然而就这五十四部经,如以下所述,有着几个明显特征。

B: 部类

这些经典多见于本缘部和经集部。本缘部也被称作为佛教文学,文学色彩浓厚(佛传文学),富有大众性,汉译者在翻译时注意它们偈颂的音乐性和文学性。经集部是编篡《大正藏》时新设的部类,收集了不属其他部类的分量比较短的经典,多含有韵偈颂,也是可以理解的。

C: 汉译者

有韵偈颂汉译的明显特征,第一当是汉译者,其代表应该是吴支谦。出生于洛阳的支谦,有能力将印度的韵文(gāthā)译成中华的韵文(诗歌)。吴康僧会也是这样。而鸠摩罗什的《大智度论》也有不少有韵偈颂,依据偈颂可以判断汉译还是撰述。关于这个问题请参考拙稿(注释6)。

D:失译经典

[上览表]中引人注目的是失译经典有十二部。《出三藏记集》所记失译、或未著录,后由经录查定译者得经典(译者后付“?”号者),有十六部。这样,失译经典的总数是二十八部,占有韵偈颂经典总数五十四部的半数以上。这些失译经典,有些并非是汉译,不少是在中国撰述的疑伪经典。而疑伪经典偈颂的格律要比汉译经典正规。

E:汉译年代

有韵偈颂的汉译年代,最早是后汉严佛调、康孟祥,以及吴支谦、康僧会等。也就是早期译经即在六朝中期开始明显地有了有韵偈颂的汉译。诗的格律的确立是在唐代,而唐代以后的译经,却反而几乎不见有韵偈颂,只是隋唐四部、宋代二部。这是因为汉译的初期阶段对有韵偈颂的翻译是一种错误的试行阶段,随着六朝中期以后翻译体例的确立,偈颂的汉译,从注重“形式”变为注重“语义”了。

F:偈颂的套用

佛典的汉译,有不少是重复翻译,不仅长行如此,偈颂也是如此。[一览表]备考栏中的[]所示经典即为套用偈颂的经典。不光是有韵偈颂有套用,无韵偈颂也有套用。这一方面是简化翻译过程,另一方面特别是在有韵偈颂的场合,也是适应旋律丰富的音乐性的要求。尤其是西晋失译《长寿王经》卷末的二十偈,汇集了六部经典的十六种有韵偈颂,实际上是套用偈颂的一种汇集。

G:文字的校勘

有韵偈颂的韵脚因诸本而异,因此如果收集同一典籍的各种版本加以比较,本来的有韵偈颂可得以复原。东汉至南北朝的汉译经典和撰述经典可以校勘韵脚,隋唐以后撰述的净土教礼赞文类的文献,可用近体诗的格律校勘整篇偈颂。关于这点请参照拙稿(注释7)。此外这些汉译或汉语佛典中的有韵偈颂,对中古汉语音韵学来说也是一部集中的资料。

 

二、《演道俗业经》的偈颂

 

《演道俗业经》有过二次翻译。一是吴支谦译本,一是西秦太初年间(388-407)圣坚译本。现存《演道俗业经》一卷,传为圣坚译,至今未有疑问,因为这是一千三百年前《开元释教录》开始的说法。但是否有错呢,笔者对此从结论上来说,感到有点疑问,不能说没有支谦所译的可能性。但要推翻圣坚译一说,尚需一番周折。

首先必须根据经录的记载,将圣坚其他译经和支谦译经的译语加以比较。经录的记载不一定绝对正确,因为译语上后来翻译的往往沿袭以前翻译的,因而就此一点很难核定译者,只能作为一种参考。下一步就是应该研究偈颂的韵律。南北朝时期翻译的大多数佛典,其时代相当于汉诗中的古体诗时期,即使这些佛典的偈颂有着诗的格律,但这些格律并没有后来近体诗那样严格。只有在南北朝以后的一些疑伪经典和净土教礼仪文类中,才开始在佛典的偈颂中有二四不同、四六对、奇数句未仄声、对偶表现、粘法反法等近体诗的格律,汉译佛典自身并没有具备这些条件。

关于圣坚的传记,《高僧传》里没有立传。《历代三宝纪》九(49/83C)说:“右一十四部合二十一卷,晋孝武世沙门圣坚于河南国为乞伏乾归译。或云坚公,或云法坚,未祥孰是…”后来《大唐内典录》三(55/254C)说:

西秦乞伏氏传译佛经录第八

若夫乘时拯俗,开道化生,有国之归宗,华夷所同志。有乞伏国仁者,陇右鲜卑也。代居苑川,为南单于。前秦败后,接统创业,都于子诚,号为西秦,尊事沙门。时圣坚大德行化达彼国,仁崇敬恩遇,其礼弥隆。既部播释风,因事陈译。相承五主四十四年。右一十五经合二十二卷。晋孝武世沙门圣坚于河南国为乞伏乾归译,或云坚公,或云法坚,未祥孰是,故备列之。

所以关于圣坚的传记,“未祥孰是”,也就无从知道他得来历、他的译风。关于他的译出经典,《出三藏记集》只是记载了《虚空藏经》八卷(55/13C)。他的译经数若按所有经录记载计算可达十六部。《大正藏》中现存十部,即《太子须大孥经》一卷、《琰子经》一卷、《罗摩伽经》三卷、《贤首经》一卷、《阿难分别经》一卷、《妇人遇辜经》一卷、《摩诃刹头经》一卷、《除恐灾患经》一卷、《演道俗业经》一卷、《无崖际总持法门经》一卷。

再来看一下经录中的圣坚译《演道俗业经》一卷。《出三藏记集》三<新集安公失译经录第二>55/17a)作“演道俗业经一卷  旧录云演道俗业经”,并没有确定译者。《法经录》最初作“晋世沙门法坚译”(55/116b·122a)。《历代三宝纪》卷五作支谦译,说“演道俗业经一卷见旧录或无业字”(49/58b),卷九“圣坚译经典”中说“演道俗业经一卷 第二出与支谦译者小异”(49/83b),将该经作同本异译,录作支谦和圣坚前后二译。后来的《内典录》、《大周录》、以及《开元录》也作“演道俗业经一卷,初出。见旧录。或无业字”,都把该经支谦译作初出、圣坚译作二出。

前后二译中的支谦译《演道俗业经》一卷,已散逸不存。何时散逸的呢?今查《大周录》四大乘重译经目(55/394C:

演道俗业经一卷 一云无业字

右吴支谦译 出长房录

演道俗业经一卷 第二出 与吴代支谦译者少异 十纸

右西秦沙门圣坚于河南国译  或云法坚  或云坚公  并是出长房录已上二经同本别译

也许在《大周录》时代,支谦译本和圣坚译本皆存。而在数十年之后编撰的《开元录》中,却已散逸。该录卷四总括群经录圣坚译经条作:

演道俗业经一卷  第二出  与支谦译者同本  见法上录(55/518a

又卷十二又译译本录只载圣坚译本

演道俗业经一卷乞伏秦沙门释圣坚译第二译两译一阙(55/601b)可见当时还有圣坚译本。而有关支谦译本,该录卷第二列有支谦译,而在卷十四别录中有译无本录(55/631b)条中却又说:

演道俗业经一卷一云无业字吴月氏优婆塞支谦译第一译

右一经前后两译一存一阙

可见支谦译本在该录时代已经散逸。之后的《贞元录》卷二十四别录中有译无本录中也有同样的记载。这样,支谦译本在经录中已被作为有译无本处理,后来的大藏经,直至今日,就再也没有见过。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经录的编撰者,说道了圣坚译本与支谦译本有“小异”(《三宝纪》·《内典录》)或“少异”(《大周录》)。既然说“小异(少异)”,那就说明《演道俗业经》有过同本异译的别本,而且大部分是相同的。那么,相同在那里呢?既然说同本异译,那不用说内容应该相同。但经录的编撰者特地注明是“小异(少异)”,当为暗示两经除内容之外的相同,即语汇、文体、分量等方面的共同性。现在两经中的一经已不存,无法比较其语汇、文体等。然而可以从以下两点来加以考察。一、将《演道俗业经》同圣坚其他译经来作语汇比较。但是正如小野玄妙所说“《历代三宝纪》等诸经录中作列《罗摩伽经》以下十几部经,特别是其中的十部经,以圣坚所译而编入现行大藏中,我都一概不信”。[9]这些经典都是由《历代三宝纪》而将译名列入圣坚名下的,所以缺乏信赖性。因此,将这十部经典与《演道俗业经》作译语语汇上的相互比较,得不出正确的结论。二、将《演道俗业经》的译语语汇同支谦译经的译语语汇作比较。但是,《演道俗业经》是一部比较短的经典,译语语汇有限。这种比较同样得不出决定性的结论。然而,《演道俗业经》所用语汇确实是古译时代的语汇,与支谦所用语汇大体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四沙门果的译语[10],支谦通常作“沟港”、“频来”、“不还”、“应仪”,《演道俗业经》则作“道迹”、“不还”、“无著”。

以上从经录的记载和译语语汇对《演道俗业经》的译者试作了分析,都没有什么结果。只是经录中“小异(少异)”的记载,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让我们来看一下偈颂的情况。现存所传圣坚译的十部经中,含有偈颂的是《罗摩伽经》、《除空灾患经》、《演道俗业经》三经。此三经中押韵的只有《演道俗业经》。该经的偈颂都是五言偈,总共有四十八个偈颂,其中通押的偈颂近半数,有二十三偈。这些偈颂只是韵脚通押,并不遵守二四不同、二六对、平声押韵、粘法反法等规则,多犯作诗上的禁忌。正如上面所提到的,因为有从吴到西秦这样一个时代的限制,汉语言翻译这样一个翻译上的限制,这种情况的发生也是必然的。就通押来说,也是相当宽松的。我们根据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科学出版社、北京、1958年)、周祖谟《魏晋南北朝韵部之演变》(东大图书公司、台北、1996年)来检查《演道俗业经》的偈颂,发现其中不仅有四声相配,而且有在古体诗中也不多见的通押情况。这一情况不只是限于《演道俗业经》一经中的偈颂,也是上述[一览表]中所列五十四部汉译经典中的普遍现象。这是转换不同语言时翻译上的局限。

总之,《演道俗业经》的偈颂,几乎有半数是通押的,圣坚其他译经中不见这种情况。再从《演道俗业经》中有不少支谦的译语语汇等情况来看,该经的偈颂不能排除就是支谦译《演道俗业经》的偈颂的可能性。

当然,该经是西秦圣坚所译也不能完全否认。但是,经录记载该经的第一译是支谦,并说之前还有圣坚译,而两个译本“小异(少异)”,说明经录的作者亲眼见过,因此该经曾有两种译本,首先当为事实。再从有韵偈颂的通押情况来看,现存《演道俗业经》有可能就是支谦译本,或者是圣坚在汉译时套用了先前翻译的支谦译本的偈颂。偈颂的套用,正如[一览表]备考栏所记那样,有很多情况是后翻套用了先翻的偈颂。这种情况不论是无韵的偈颂,还是有韵的偈颂,可以说都一样,而支谦的译经尤为突出。

将《演道俗业经》著录为支谦译,因为是始于历代三宝纪,所以一直被怀疑支谦译本是否存在。我认为《历代三宝纪》的记述不一定都是费长房的假托或捏造。所以,现行《演道俗业经》一卷的偈颂,还不能断言支谦所译。

以下是《演道俗业经》一卷的有韵偈颂,其中也包括失韵的偈颂。韵字后括弧内是《切韵》(陆法言,601)最后增订本的广韵(陈彭年、1008)的韵目,以示参考。

(17/834C)

若有众财业      以自好衣食(入声职韵)

供养孝父母      不失其颜色(入声职韵)

出游不犯禁      还返不违礼(上声荠韵)

造行常清白      顺法不荒迷(平声齐韵)

供敬奉尊长      谦逊明智者(上声马韵)

启受博闻士      等心不慕邪(平声麻韵)

随时给妻子      各令得其所(上声语韵)

慈赐奴仆使      衣食常丰足(入声烛韵)

奉沙门学士      布施授供养(平声养韵)

从受深妙法      弃捐痴聋盲(平声庚韵)

愍伤十方人      不独为身行(平声庚韵)

常自安其已      亦解一切厄(入声麦韵)

譬如酥醍醐      本从刍草出(入声术韵)

既可用安身      身和无疾疹(上声轸韵)疾疹:三本作 疹疾(入声质韵)

普哀众生类      其心常平一(入声质韵)

以是四等行      速逮成至佛(入声物韵)

(17/835a)

畏无量生死      周旋之艰难(平声寒韵)

心已怀恐惧      唯欲求自安(平声寒韵)

坐禅而数息      专精志安般(平声恒韵)

观身中恶露      不净有若干(平声寒韵)

弃捐三界色      断欲得自安(平声寒韵)

不能修大慈      唯志乐泥洹(平声元韵)

(17/835b)

本发菩萨意      志慕大乘业(入声业韵)

但欲著佛身      不了无适莫(入声铎韵)

布施戒忍辱      精进禅息智(去声置韵)

四等恩六度      惟已乐无为(平声支韵)

慕三十二相      八十好巍巍(平声微韵)

天上天下尊      脱五阴六衰(平声脂韵)

但察其粗事      不能观深微(平声微韵)

虽欲度十方      心口自相违(平声微韵)

不了如幻化      水沫泡野马(上声马韵)

芭蕉如梦影      妄想甚众多(平声歌韵)

正使作功德      犹如江河沙(平声麻韵)

心怀无上真      不解除众魔(平声歌韵)

(17/835c)

挝骂令默然      自计本无形(平声青韵)

设有恨意起      心辄还自止(上声止韵)自止:三本作 自正(平声清韵)

                                     

和心颜色悦      众人咸恭敬(去声敬韵)

用是得成佛      三十二相明(平声庚韵)

(17/835c)

诵习深经典      不以为懈倦(去声効韵)

救济众危厄      不使心怀怨(去声愿韵)怀怨:三本作怀恐(上声肿韵)

(17/836a)                             

恒好於精修      志闲居独处(去声御韵)

静其身口意      未曾念愦闹(去声效韵)

数处众乱中      心定无忽变(去声线韵)

一心见十方      道慧起神足(入韵烛韵)神足:三本作神仙(平声仙韵)

(17/836a)                             

悉解其身空      四大而合成(平声庚韵)

散灭无处所      从心而得生(平声庚韵)

五阴本无根      所著以为名(平声清韵)

十二缘无端      了此至大安(平声寒韵)

(17/836a)

解色如聚沫      痛痒如水泡(平声肴韵)

思想犹野马      生死若芭蕉(平声宵韵)

了识假譬幻      三界无一好(上声皓韵)

分别悉空无      尔乃至大道(上声皓韵)

(17/836a)

慈念於十方      如母育赤子(上声止韵)

常怀极愍念      如身等无异(去声志韵)

 

三、支谦的偈颂梵呗

 

支谦制有梵呗见于《出三藏记集》十三(55/97C)支谦传(《高僧传》康僧会附传同)

又以无量寿·中本起经、制赞菩萨·连句梵呗三契,注了本生死经。皆行于世。

这是说支谦据《无量寿经》和《中本起经》而制“赞菩萨”和“连句梵呗三契”,传于当时。《高僧传》十三(50/415b)又说:

其后居士支谦亦传梵呗三契,皆烟没而不存。世有共义一章,恐或谦之余则也。

这就说明支谦所制梵呗当时已不存在,今天当然也无从找了。

所谓梵呗,《高僧传》十三(50/415b)说:

若然可谓梵音深妙,令人乐闻者也。然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昔诸天赞呗,皆以韵入弦绾。五众既与俗违,故宜以声曲为妙。

关于梵呗的兴起,参照镰田茂雄的论考[11],可以说梵呗是一种把在印度作为歌咏的法言,译成汉语时,不仅在内容上,而且在音律上加以改造(“以韵入弦绾”)的佛教歌曲。

《高僧传》十三经师九释僧辩条在“辩传古维摩一契,瑞应七言偈一契”(50/414b)释慧忍条也有“制瑞应四十二契”(50/414C)说魏陈思王曹植“删治瑞应本起…在契则四十有二”(50/415a)。其中“古维摩”是指相对于《出三藏记集》二(55/10C)著录的罗什译本《新维摩诘经三卷》而言的支谦译本,“瑞应”按汤用彤说是指支谦译《太子瑞应本起经》。[12]此外,吴康僧会也据《双卷泥洹》作过“敬偈一契文”的梵呗。[13]此《双卷泥洹》即是《大正藏》中东晋失译《般泥洹经》二卷,译者正是吴支谦,详见拙稿(注释6)

这样,作为歌咏的已具音律的支谦译“古维摩”和“瑞应”以及“双卷泥洹”的偈颂,也许已是梵呗的雏形。这样看来,梵呗实际上是依中华音韵而被汉译的经典的偈颂,或者是依汉译了的有韵偈颂而造的歌咏。

根据以上分析来看,支谦在佛典偈颂的汉译时,已巧妙地翻译成有韵的了,他自己也据《无量寿经》和《中本起经》创造了许多梵呗。后来,经师(释僧辩、释慧忍)、曹植和康憎会等又根据支谦译《维摩诘经》、《太子瑞应本起经》、《般泥洹经》中的有韵偈颂制作了梵呗。支谦在乐曲方面的才智是不能否定的。

结语

以上,本文论述了西秦圣坚译《演道俗业经》一卷为支谦所译的可能性。虽然没有得出决定性的确证,但从经录记载与译语语汇的比定、偈颂押韵情况的调查来看,尽管不能完全肯定是支谦所译,其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通过梵呗我们了解了支谦的音乐才智。他出生于洛阳,有着很好的汉民族文化的教养,所以能够将汉语的旋律运用于偈颂的汉译,也对梵呗这一音乐的发展起了很大的影响。

总体来说,汉译佛典偈颂的格式,不能够算是诗律。我在前稿(注释4)中曾提到过,这里的主要原因是汉译者的汉语能力,即丰富的语汇能力和音韵的识别能力有其一定的限度。加上佛言是绝对的,首先是要传达真理的内容,不能被形式所缚。然而,以吴支谦 为首的汉译者却能作到这一点。他们在汉译时不仅将押韵的印度原典的“gāthā”在内容上作了翻译,而且在形式上也作了翻译,他们力图将外国语言作一完全的转换,同时运用押韵付以音乐的旋律,以便于经典的读通和流通。

不过,这种对于注重韵律的汉译,在佛典的饭以上是否可以说是正确的方法,那是另外的问题。有韵偈颂见于南北朝的前期。南北朝以后的译经,正如上记[一览表]所示那样,隋唐四部、宋代二部。反而减少了。汉译佛典的翻译体例始于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摩诃钵罗波罗蜜经抄序》),之后代表性的有彦综的“十条”和“八备”(《续高僧传》卷二)、玄奘的“五种不翻”(《翻译名义集》序、赞宁德“六例”(《宋高僧传》卷三)[14]等。这样翻译体例逐渐详细而且趋于定型,汉译者意识到翻译内容的正确更为重要,形式则为其次。汉译佛典偈颂的翻译,结果被纳入了无韵偈颂的体例。

                                                       (姚长寿  译)

 

 


 

[1]关于这一点,鸠摩罗什自己也说:“天竺国俗甚重文藻,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反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尊。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出三藏记集十四,《大正藏》55/101c)。

[2]梁启超《翻译文学与佛典》(《中国佛教研究史》、新文丰出版、1922年稿)“其诗歌之译本为无韵的”(128页)

朱庆之《佛典与中古汉语词汇研究》(台湾文津出版、1992)“不押韵、不求骈偶对仗。这与中徒韵文还是不同”(11页)、“这种文体由四行构成一‘偈’、每行的音节数量有较严格的限制,不押‘韵’。译文在格式上保留了原典的形式、即散文部分连写、偈颂部分提行,但并未将原典的诗歌译成汉语诗歌,后者需要对仗押韵”(14页)。

俞理明《佛经文献语言》(巴蜀书社、1993年)“译成汉语后虽然句末不押韵,可是在句子字数上严格统一”(37页)。“汉译佛经韵文主要强调字数的一致,不要求押韵”(40页)。“形成了不押韵的韵文”(40页)。

颜洽茂《佛教语言阐述中古佛经词汇研究─》(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偈颂部分是以无韵之诗体来移译的”(31页)。“从总体看,译经中偈颂诗不押韵的,这与传统的中国诗在句末押的有所不同,为无韵之诗”(35页)。“六朝译经中盛行的偈颂为无韵诗体,这应该说是一大创造,它摆脱了‘韵’的‘镣铐’,而具有更多的表达自由”(40页)。

[3]山口久和《从支谦所译维摩经到罗什所译维摩经译经中研究的汉学方面的探讨》(《印佛研》261号、1977年):“支谦翻译的第三个特征可以说是诗颂的押韵。一般汉译梵语偈颂的时候,大多不押韵,而使用五言句。因为押韵需要译者能够区别出汉语微妙的声调和具备丰富的语汇,这对外国僧来说毕竟是很难做到的。但是这对汉语是母语的支谦来说却是可能的。现存支谦译经中偈颂的偶句末,虽然不完全规则,却有古诗押韵的体裁。”

[4]参照拙稿《汉语佛典中偈的研究有韵的偈》(《香川孝雄先生古稀纪念论文集》所收,永田文昌堂,日本京都,2001年)

[5]成立年代不明的敦煌本《七女观经》的偈颂,可用王力“着音上声变化说”来论证。(参照拙稿《中国撰述经典中偈颂的韵律》)。

[6]东晋失译《般泥恒经》二卷即可依次法假定。参照拙稿《支谦与鸠摩罗什翻译佛典中偈的诗律》,(《佛教史学研究》431号,日本京都,2000年)。

[7]汉语典籍的校勘,可从汉字的字形、字义、字音三个方面来进行。字形是视觉上的,字义可在字典上确认,问题不大。字音中的上古音、中古音的复原都是估计音值,不能确定,稍有麻烦。但本文所及资料都是韵文,根据这些资料成立时代的汉语字音,可尽量加以校勘。有关净土教礼赞文字音的校勘,已有一部分成果发表(拙稿《礼赞偈的韵律诗的评价和原文校订》)、(《净土宗学研究》26号、日本京都、2000年)。

[8]至今为止的音韵学,以韵书、等韵图、汉语文化圈中汉字音、各种方言,诗文学作品、各种辞书中反切等音韵资料,来研究它们的音值和演变。《一切经音义》以及汉译佛典卷末所付音义资料,也是佛典中极为有用的资料。但是尚未有以及汉译佛典、撰述佛典中的偈颂为材料而作研究对象的。利用这些资料应该对音韵学的研究可以提供新的材料。今后有必要收集佛典中的有韵偈颂,作成合韵表,研究其韵部的押韵情况。

[9]小野玄妙《佛典总论》92页下。《佛书解说大辞典》别卷,大东出版社,日本东京,1936年。

[10]此亦见于长行(17/837b)。

   [11]镰田茂雄《中国佛教史》第一卷“梵呗的起源”(188页、东京大学、1936)

[12]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册第六章“佛教玄学之滥觞”(中华书局本94页、1938年版)

[13]《高僧传》一康僧会传(50/326a)、《高僧传》十三经师(50/414b)

[14]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见《出三藏记集》八《摩诃钵罗波罗蜜经抄序》、彦综的“十条八备”见《续高僧传》二彦综传(50/438c-439a)、玄奘“五种不翻”见《翻译名义集》序(54/1055a)、赞宁“六例”见《宋高僧传》三(50/72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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