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顗止观学说与张伯端性命理论比较
作者:申俊龙 来源:本站原创 更新时间:2013年03月07日
内容摘要:中国佛教与道教既是不同宗教体系,在历史上又相互借鉴,相互融合。中国佛教天台宗的实际创始人智顗与道教内丹派南宗创始人张伯端都是开宗创派人物,智顗的止观学说与张伯端的性命学说既有相异之处,亦有相同和相通的地方。通过两种宗教学派学术内在相似性和思维方法的相通性的比较,更能从理论深度上揭示中国各种文化基因的圆融性。
关键词:中国佛教天台宗派的止观学说 道教的内丹派性命理论 相通与圆融
作者申俊龙,南京大学哲学博士,南京中医药大学医药管理系主任。
智顗,生于梁武帝大同四年(538),卒于隋文帝开皇十七年(597),是中国佛教史上创立最早的佛教宗派天台宗的实际创始人。智顗创造的天台宗以“性具善恶”的佛性学说和止观并重的修行理论,改变了佛教关于佛性唯善的传统说法,统一了南北朝以来北方注重禅法践行,南方尚于义理推究的“南义北禅”的分裂局面,成为最具创造性和综合性的中国佛教宗派之一。张伯端,北宋著名道士,生于北宋太平兴国九年(984),卒于元丰五年(1082),道教金丹派南宗的创始人。金丹派南宗承绪了唐末五代以来道教内部针对外丹致人夭亡的批判风气,发展出一套内丹修炼理论,强调性命双修,而又以“先命后性”为其特点,成为两宋内丹学的成熟代表。本文试图对佛教天台宗智顗的止观学说和道教金丹派南宗张伯端的性命理论加以比较,通过这一比较,以揭示两大不同宗教宗派理论和实践的不同特色和相同或相通之处,从而加深对佛道二教的理解和二教相互借鉴融合可能性的认识。
一 、止观与性命
“止观”,系禅定与智慧的并称,是佛法的修持方法。止,即禅定,使精神专注;观,即智慧,在止的基础上观想特定的对象而获得佛教的智慧。在《修习止观坐禅法要》中,智顗开卷便述说了止观的意义,“若夫泥洹之法,人乃多途,论其急要,不出止观二法。止乃伏结之出门,观是断感之正要;止则爱养心识之善资,观则策发神解之秒术;止是禅定之胜因,观是智慧之由籍。若人成就定慧二法,斯乃自利利人法皆足。”在智顗看来,止观包容了佛教一切理论和修行,如果能成就止观二法,则可自利利他作菩萨成佛。
智顗的止观学说经历有渐次、不定、圆顿三种层次。灌顶对此曾有具体介绍,他说:“天台传南岳三种止观。一,渐次;二,不定; 三,圆顿。皆是大乘,俱缘实相,同名止观。渐,则初浅后深,如彼梯磴;不定,前后更互,如金刚宝置之日中;圆顿,初后不二,如通者腾空。为三根性说法门,引三譬喻。”【1】渐次止观是指以《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为代表的止观学说。这部著作将所有涉及禅法的书作了系统整理,把各种禅法按由浅入深的顺序加以重新严密的组织,要求修禅者按照次第等级逐步修炼。《六妙法门》是智顗说不定止观的代表作。所谓“不定”指随顺各人根性,六门互修,渐顿迭进,取益为断,对修习禅定的次序没有予以固定。圆顿止观以《修习止观坐禅法要》和《摩诃止观》为代表,前书是后书的节本和梗概,所谓“圆顿”,意为圆融极致,始终不二,即以初发心起,便契入绝待的中道实相。【2】
智顗止观学说对传统止观理论最大的发展在于他的圆顿观中的“三止三观”
说,在《摩诃止观》中,智顗发展《修习止观坐禅法要》的“三止三观”说,把止观的重心放在“观”上,并以观心为观的主要归宿。所谓“三止”,智顗说:“止有三种:一体真止,二方便随缘止,三息二边分别止。”【3】此三止实际上谈的体证空、假、中三谛。“观有三,从假入空名二谛观,从空入假名平等观,二观为方便道,双照二谛,心心寂灭,自然流入萨婆苦海,名中道第一义谛出。”【4】所谓三观,亦即观空、观假、观中道第一义谛。而三止三观最后又归诸一念心:“三止三观在一念心......为破次第三止三观名观一心”【5】这样,止观学说又与一心三观,一念三千、圆融三谛等理论统一起来了。
性命是中国文化和哲学的传统概念,在儒家和道、道教那里有不同的意义。在每一具体派别的人物那里也有不同的用法。道教的性命涵义,大致有以下几方面:一是指修炼功夫,性为性功,命为命功;二是指人的先天与后天,性为先天,命为后天;三是指人的精神与形质,性为神,即意念活动,命为气,即构成人形质的元气。这几种涵义在张伯端的内丹性命理论中都有存在并且有着密切的联系。首先张伯端继承钟吕金丹道“性命双修”的思想,将其内丹功法分为性功和命功。他在《悟真篇》中说:“虚心实腹义俱深,只为虚心要识心,不若炼铅先实腹,且教守取满堂金。”这里“虚心”指性功,“实腹”指命功。修性即修心,修命即是求长生。又曰:“药逢气类方成象,道在希夷合自然,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药”喻命功,“道”喻性功,性命双修,可以夺造化生死之权。这里的道与气又指人的先天与后天,通过修炼内丹可以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返回本然的真性。张伯端的性命理论可概括为:“一般谓‘性’即理性,修性即修心,亦指炼心神为‘性’;所谓‘命’即生命,修命即求长生,亦指炼精气为‘命’。”【6】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虽然同为宗教的修持方法和修养理论,智顗的止观学说和张伯端的性命理论有着显著的差异。从表面上看,智顗的止观学说试图通过对佛法的修持,佛理的证悟,进入了无生死的涅槃解脱境界;而张伯端的性命理论试图通过性功和命功的修持既要保有现实生命的存在,又要寻求得道归真的精神超越境界。如果说智顗的止观学说追求的是“慧解脱”的话,张伯端的性命理论主要旨趣是探索“我命在我不在天”的生命长存之路,虽然其在佛教影响下也有追求精神超越的一面。这反映出佛道二教在宗教信仰、追求上的根本不同。但这种不同还只是表面的不同。止观学说与性命理论的最大不同还是其理论基础与思维模式的不同。张伯端性命理论的理论基础是人身一小天地的天人合一论和归根返本论。《悟真篇》说:“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人与万物都是道与气的产物。修内丹,须取法道生物之理,通过“逆行”的方法,逆道顺生万物的程序而返本归元,与道合一,“返根复命即长存”,与道一样永世长存。因此可见,张伯端性命理论是道本根源,即认为道既生化万物,道的性质又随道的生化作用存在于万物之中。修道是通过模拟道生万物的顺序,采取返本归元回归于道。在这一过程中,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即是返本的命功,炼神还虚即是归元的性功。智顗止观学说的根据是以实相论为基础的佛性理论,认为“实相”亦即“中道佛性”,是一切众生乃至一切诸法也都具有“中道佛性”,因此,其修证佛法的三止三观说,都是对此中道实相,中道佛性的证悟。其体真止,方便随缘止,息二边分别止,与空观、假观、中道第一义观都是为了体证中道实相,从理论形态上看,所谓中道实相,即是万法的本体,对其存在必须通过返本归极的体证方法,此一体证与道教性命说的返本归宗不同,重在心性的证悟而不承认命功的程序。这实际上正是佛性本体论与道本根论的差异。也即是本体论与本源论(本体宇宙论)的差异。
二、止观并重与性命双修
如前所述,南北朝时期佛界的学风的“北方重禅定,南方重义理”的差异,在南北朝后期由于佛教的发展,这种差异正在逐渐弥合和缩小。智顗之前的慧文,慧思以禅法传承,成为天台宗的先驱,其理论和禅行中已开统一南义北禅的风气。慧文相对一般的禅师,更加重视智慧解脱,强调观心。慧思继承了慧文止观并修的教法,更加注重《法华经》的地位,在禅观上,将功夫用于“法华三昧”,在教理上,重点阐述“诸法实相”,已开智顗止观学说的法门。智顗明确提倡止观并重、定慧双开,在《修习止观坐禅法要》中,智顗认为止观二法“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若偏修习,即堕邪倒。故经云:若偏修禅定福德,不学智慧,名之曰愚;偏学智慧,不修禅定福德,名之曰狂。”智顗认为,声闻之人就是力多而无智慧,故不见佛性。反之,别教菩萨则是慧多定少,亦不见佛性。正确的方法应是“福慧相资,二轮平等”[7],;“闻慧兼修,义观并举”。[8]如前所述,《摩诃止观》谓天台传南岳三种止观,一渐次,二不定,三圆顿。从天台智顗的思想看,在此三种止观中,他以圆顿为究竟。但也不全然废弃渐悟,从而大小渐顿相资为用。他说:“若带小明大,是渐顿相资,若会小归大,是顿渐泯合。” [9]这是以修学的次第的一面来说明止观并重定慧并举。
唐五代以后,道教金丹思想向内丹说转化,出现钟吕金丹道。所谓钟吕金丹道,及道教宣称为仙人钟离权,吕洞宾所倡导的内丹修炼术。内丹修炼术的特点,就是将人体比作“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为药物,运用“神”加以烧炼,凝为“圣胎”、“内丹”,可以永世长存。钟吕金丹道的内丹修炼术,从修命(精气)入手,进而修性,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倡导性命双修。张伯端在承认性命双修的原则基础上,认为修炼应先修命,“命之不存,性将焉存?”因而在《悟真篇》自序中谓:“先以修命之术顺其所欲,渐次导之于道。夫修命之要,在乎金丹。”《悟真篇》末《西江月》有云:“丹是色身至宝,炼成变化无穷;更能性上究真宗,决了无生妙用;不待他生后世,现前获佛神通。自从龙女著斯功,尔后谁能继踵!”不但表达了性命双修,先命后性的的功法宗旨,更表露出向佛教学习修性之法的态度。命功本身是道教的家传,道教内部有丰富的资源。张伯端《悟真篇》以律诗十六首,绝句六十四首,词十二首讲命功。以隐晦的诗词披露了炼丹中采药、封固、火候、淋浴等诸节要点。但完成了《悟真篇》后,又觉其中只谈养命固形之术的“命功”,而对体现本源真觉的性功有所未究,于是乃深究佛书,形成《禅宗歌颂杂言》32首,附之卷末,阐发性功。在《禅宗歌颂杂言》序言中,张伯端说:“欲体夫至道,莫若明乎本心,故心者道指体也,道者心之用也。人能查心观性,则圆明之体自现,无为之用自成,不假外功,顿超彼岸。”这是以佛教禅宗的直指心性,发明本心来说明内丹修炼中炼神还虚的性功。
智顗的止观并重定慧双开与张伯端的性命双修,先命后性分别在佛教、道教的修行理论的发展上具有重要地位。智顗的止观学说统和了南义北禅的分歧,就修行方法而言,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其冶止观定慧与一炉所创立和统一的修行方法,对后世佛教各宗派产生了重要影响。张伯端的“先命后性”,“道禅合一”整合了道佛的修行方法,创立了道教内丹南宗。正如张伯端所批评的,内丹道兴起之前的道教修行方法属于“详言命二略言性”的偏颇之说,他本人则继承钟吕派性命双修的宗旨,强调先命后性。这一路线,既与传统道教方术区别开来,又与后世金元全真道“先性后命”的内丹功法不同。张伯端在《青华秘文》中评论先修性与先修命两条不同途径说:“先性固难,先命则有下手处,譬之万里虽远,有路耳。先性如水中捉月,然及其成功则一也,先性者或又有胜焉,彼以性制命,我以命制性故也,未容轻议。”说明了先命后性的优越之处,我们认为其先命后性的思想是道教从强调外丹到强调内丹转换中的历史产物,比之更为禅学化宋元全真道更能代表道教的特色,这也是其在后世一直能够产生影响的原因。
如前所述,智顗止观学说的理论基础是中道实相的佛性论。此中道实相作为万法之本体,可以通过修习止观返本归极去加以体征。在此过程中,智顗虽然强调止观并重,实际上三观比三止具有更高地位。三止依随三观而立名:“此三止虽未见经纶。映证三观,随义立名”,[10]三观尤其是其中的中道正观才是圆顿止观的核心。[11]在智顗理论中观之所以比止更重要,是因为其强调“三止三观在同一念心”,通过观心,可以证悟中道实相。这实际上正是从竺道生以来佛性理论的一个重要立场,所谓“理不可分”,“以不二之悟,符不二之理”,[12]中道实相既然是万法背后的理体,对之观悟比修止更为重要。相比较而言,张伯端之所以要坚持性命双修,先命后性,正是因为其视人是道气化的产物。修命就是为了逆道气化生万物的历程,返本复初,至于修性是因为“炼神还虚”即与道冥合也,这是一个神秘的心灵证悟过程,在这一点上与佛教体证佛性有相似之处,也是道教向佛教借取最多的地方。实际上,宋元全真道强调先性后命,甚至重讲性而轻命正是道教禅学化的结果。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智顗的止观并重说和张伯端的性命双修分别代表了佛道两教各具特色的修行方法论并且有不同的理论基础,但在宗教证悟的神秘性上又有相通之处,并且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圆融色彩与道禅合一
智顗止观学说与张伯端性命理论之所以能够创立与发展,与他们在理论上的广泛吸收和创造是分不开的,这里着重分析比较二者各自和理论综合与创造的背景。
智顗的理论是在适应南北佛教统一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在方便法门的旗号下对佛教的各类经典和不同学说做出了折中,对南北各地形成的不同学风进行了调和,除了止观并重、定慧双修之外,其整体思想体现的融合特色还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以《法华经》为“宗经”提出了“会三归一”的理论,认为“三乘”的教义最终都会归于佛乘,二,通过判教来调和佛教内部的各派思想,确立本宗学说为佛的圆满说教,其“五时八教”说使佛教的不同教义既有高下区别,有能并行不悖。由此可见,其止观并重、定慧双修思想既是其理论强调调和与圆融的产物,也是这种调和性与圆融性的代表。
与智顗在佛教内部调和与圆融三乘和各派思想不同,张伯端身处唐末五代以来三角融合的潮流之中,他不但在道教内部倡导性命双修,而且对外宣扬“道禅融合”,为其性命理论寻找更为充分的资源。有论者,将其《悟真篇》、《禅宗诗偈》代表其在宗教追求过程中三个不同阶段的思想:始则出儒入道,倡以道教内丹为中心的三教归一论;中则出道入禅,以彻了禅宗性学为归宿;终则禅道双融二酿成一部独具特色的内丹说。[13]这是符合其思想实际的。张伯端在《悟真篇》者,先以神仙命脉诱其修炼,次以诸佛妙用广其神通,终以真如觉性谴其幻妄,二归于究竟空寂之本源矣。”明言须由道入禅为究竟。在《青华秘文》中,他融摄禅宗于内丹学中,强调炼精气必须真心真意,除却妄心。在融摄禅学的同时,张伯端也清楚地指出内丹所言真心与儒所言之心不同。认为内丹所说之心是无妄中生真念,以“真意”炼精炼气,二儒家所言真心是忠恕慈顺的道法之心。而佛家禅学所说的真心“放下六情,了无一念,性地廓然,真心自见,称赞其虚郭寂然又高明难测。”从张伯端对三角新型说的品评可以看出,其道禅融合的特色并没有使其丧失对道教性命说的自觉。
智顗的止观学说,许多都是智者大师“说己心中所行之法门”,富有创造性。张伯端的性命理论更多地也是他自我综合创造的结果。前者的融合圆融追求与后者出入三教道禅融合的特色正是他们的创造之源和生命力所在。
【1】《摩诃止观》卷一上。
【2】智顗止观学说的历史发展,参见潘桂明《智顗评传》第四章第二节“三种止观,”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2月第一版。
【3】《摩诃止观》卷二上。
【4】《摩诃止观》卷三上。
【5】《摩诃止观》卷九下。
【6】李养正《道教概说》第159页,中华书局1989年2月1版。